Monday, December 23, 2019

夢裏他者是主體 陰影是尚待相認的正身

七情上面:夢裏他者是主體 陰影是尚待相認的正身








 【明報專訊】教授、神父、牧師、警察、議員……

 社會角色愈鮮明,內心的陰影愈幽暗。陰影幽暗,並不是說在華麗外衣之下,蛇蟲鼠蟻不見得光:陰影不一定邪惡。容格(Carl Gustav Jung)認為,道德判斷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的陰影,是尚待相認的主體;你愈不承認他,他就愈被囚禁在幽冥的密室。夢中出現的你,是你;夢中出現的「他」,也是你。他者與陰影,by definition,唔係咁容易哽得落肚。認識與接受陰影,是漫長過程,也是成全自我(individuation)的過程。

 十一月,防暴警察狂攻中大。在二號橋,催淚彈連珠炮發。我回到母校,站在前線。第一次Full Gear上陣,其實冇乜用,只是心繫校園。之後一個星期,中大經常入夢。例如我退休前的最後一堂課,講香港文化,但備課不足,兩小時的課,講了一小時就「冇貨」,草草收場,後悔萬分。 X教授在講堂最後一排,觀課、評分,面露不悅之色。在現實中,我教書演講,表現不俗,拿過傑出老師獎;而X教授,在另一學系任教,與我交情不深,在網球場上交過手。在學術上,我對X教授的實務研究不以為然。但我一直經營「謙謙君子」的形象,從來沒有表達過看不起他的神色。打從心裏、認認真真的,覺得教授爬山,各自努力。 X在另一個夢境中再次出現:

 當時我在新聞與傳播學院的General Office,新亞書院,中大最高的山頂,夢中卻是武俠電影的煙雨渡頭。我正要離開中大,乘小渡船到台灣定居。多年來關照我的Betty,熱情擁抱道別。還有Mary真誠的上前握手;我在講堂遺下USB,她每次都能找回來。正想「執包袱」走人之際,X教授出現了,哭著對我說,「你咁就走,點解只同Betty、Mary講再見,而唔畀我講講感受呢?」

 無論在夢中,還是醒過來,我都一頭霧水。心諗「餵,Prof X,我唔係同你好熟嘅咋喎!第一,我走,你點會唔捨得吖!你想我走快啲添!第二,要哭送我上船,都唔輪到你!」參與志常老師「夢作坊」的一個醒悟正是:夢裏所有,包括夢中的他者(X教授),其實都源於內在的夢意識。 X教授並不是現實中的X教授,而是我內在的一部分,是我未相認、未承認、未接納的一部分。這樣一來,不禁要問:透過X教授的口,是不是我在質問自己,為什麼不辭而別?中大新傳學院,是我安身立業之所,為什麼我靜雞雞散水,「不帶一片雲彩」,並自以為瀟灑! ?

 夢與醒是連結的,不可分割。我在2016年底提早退休,腦袋裏有一個很cool的自我期許:不搞farewell party,不搞大龍鳳,不會喊苦喊忽,不必感謝恩師、學生、同事,不要證明自己好重要、好受歡迎,不要以為部門冇咗你好大損失……多年來,自覺是一個非一般的教授。記得退休前Mary說,想替我搞個退休party,我一口拒絕了。要過了幾年,還要在夢中,透過一個我心底裏不甚欣賞的X教授,告訴自己:其實內心的我,好想有個機會say goodbye 、say thank you,尤其是我敬重的老師陳韜文,我的研究生們,共事多年的GO同事。我鄙視溫情,但內心那個小男孩,卻喜歡溫情、喜歡擁抱、喜歡讚賞,喜歡最cheap的臨別感言:「我好唔捨得你哋呀!」只是我不肯承認。

夢裏,坐在講堂最後排、給我評分的X教授,兜口兜面說:「你錯過了一個真誠的告別禮,失去了一個事業的closure !」你所鄙視的,正是你所渴望得到的。

 有關中大與我,剝洋蔥的過程,一層之下還有另一層。那是一個快樂、滿足的夢:

我在歐陸旅行,日間在外邊遊玩,黃昏回到一座山城;在火車站旁,社會學老前輩金爺迎來說,「傑偉,歡迎來我家作客!」七人車上,還有金爺的兒子(現實中我不知道金爺有沒有兒女)。夢中,唔知點解,金爺的兒子,實質上是另一個人的兒子,是社會學界另一個鼻祖佳叔的兒子。他坐在七人van的後座,看不見容貌。開車了,山城實在美,窗外樹影婆娑。我們一路上山,快到山頂金爺的家。他說﹕「我老了,不能煮一頓豐盛晚宴,但我很希望你參加我的大師班,成為大師學員的一分子。」這時金爺的兒子(實際上是佳叔的兒子)對我說:「肥仔,你上堂嗰陣,唔好搞搞震!」

 Title:山城伴我心

 Theme:事業的波折與回憶

 Affection:勞苦、重擔、釋懷

 Question:what do I want from life?

 在「夢作坊」,志常老師請我在白板上,填上這個夢的主題。我即時想起電影《星光伴我心》最後一場,在外邊闖蕩多年的導演,回到兒時成長的山城。 「山寨電影院」裏,放映當年被審查刪掉了的接吻蒙太奇片段,一個吻,接另一個吻。我走到白板前,腦海裏播放悠揚的電影主題曲。

 我在同學仔麵前複述夢境,才意識到,做教授廿多年,一直都覺得不足,不及格、做得不好。這種不足感,推動我搏老命做好研究,一個接一個。直到我退休之後,才覺得,其實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放過自己啦!做教授,做學者,你已經盡力了。正如上文所指,「他者」是自身,金爺是我自己,是我對學者的期望,今天得到了社會學大佬的肯定,亦即係,我過到自己嗰關:釋懷了,收貨!

 夢醒並非告一段落,醒來之後,追尋夢境的陰影,可以進一步探索自我。容格說,在醒夢時,把夢移向active imagination,將夢裏的陰影「擴大」,與夢中的圖像對話。 「具體而言,個人可跳出夢中的角色,以第三視角,如看戲一樣,從頭到尾,重新再瀏覽一遍,然後定格在某一焦點上(可以是一個人物、一個畫面或一句話等等),以對話的立場,小心詢問它,並以批判的觀點,檢視它的角色。在無懼的內心中,平心靜氣地聆聽他們所要傳達的信息。」*

 志常老師叫我再說一次夢境,我竟然爆出一句,「你個死肥仔!」這句惡意批評,出自back seat陰影之中那個佳叔的兒子。同學們都很奇怪,為什麼我在第二次複述夢境時,會衝口而出,多罵了一句「死肥仔」?

香港學界,大都不認同今天的佳叔(認為他的所謂社會分析,其實是政治說詞,毫無學術能量。)金爺接受我成為大師班的學生,但夢裏有個影子:今天的佳叔,是在學界被看不起的人物。他是隱沒的,由他兒子間接出面,在back seat警告,「你個死肥仔唔好搞事!」而我在現實中,最喜歡搞事,不安於傳播學,不時與人類學、社會學的教授合作。容格說:"One does not become enlightened by imagining figures of light, but by making the darkness conscious." 走進陰影,把陰影帶到意識世界加以檢示,必有所得。

 同學們聽完我的夢之後,志常老師請大家寫一點回應,借用他人的心靈資源,幫助我探索更深一層的認知。有同學寫下這些片言隻字:「劍客」、「英雄」、「月黑風高」。我看見這些聯想,馬上就加深了「學術江湖」的形象。金爺在江湖中,把我recruit為他旗下的劍客,入住他的龍門客棧。而起初,佳叔的兒子不在埸。他是我的shadows、我未相認的主體。佳叔由學界走入政界,學者為名,政客為實,是學術江湖的大反派。

 容格提醒我們,你在正常社會展演的人格面具(persona),並不是你的全部。你還有個正身的另一面。容格不否定shadow,反而說:"The shadow, when it is realised, is the source of renewal; the new and productive impulse……「幽暗的陰影包含強大的創造力;負面的力量,可以轉化為正面的動力。」聽到佳叔兒子的警告,我開始明白多一點自己:不甘心於傳播學,不甘心做純學術,希望學術可以令社會變得更好。佳叔曾是著名知識份子,如今降格為政權的應聲蟲,當然令人搖頭嘆息。但在月黑風高的江湖中,做一個有骨氣、不安於象牙塔的知識分子,這確實令我精神一振!這種夢/醒"negotiation and diplomacy",超越否定與肯定,為學與做人,金爺是正統,佳叔是警惕。轉一轉膊,金爺佳叔,雙劍合璧,可轉化為創新的力量。

There is no generally effective technique for assimilating the shadow. It is more like diplomacy or statesmanship and it is always an individual matter. First one has to accept and take seriously the existence of the shadow. Second, one has to become aware of its qualities and intentions. This happens through conscientious attention to moods, fantasies and impulses. Third, a long process of negotiation is unavoidable. — Carl Jung

 *盧德(2010),《夢與神話的靈修旅程》,光啓文化出版。

 文、圖//馬傑偉

 編輯//鄭志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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