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8, 2019

夢作坊:狐狸小姐你想點?

七情上面:夢作坊:狐狸小姐你想點?



 【明報專訊】參加夢作坊以來,Jay的夢是目前遇到最深刻的。

 她夢見狐狸。

 我跟她不是解夢,而是一起做「夢的工作」,work on dream,共同經歷一個想像的旅程。

 夢是通往潛意識的走廊,裏面有強大的能量,不受理性約束。

 但當夢裏那隻狐狸,跳進「醒意識」的世界來,我們就可以動用各種方法,把能量重整,進一步明白潛意識向我們的表白。

 上月參與情緒支援小組,聽到一個母親訴說女兒身陷險境。 X(化名)卅多歲,任職律師樓,患厭食症,皮包骨,背脊長出幼長的毛髮。她不肯正常進食,已瘦弱得像個紙板人,父母拿她沒法。家,勸吃與罷食,情緒的戰場,充滿恐懼、嬲怒,關係拉得緊,像快要斷掉的橡筋。有一個早上,X單獨在家,BMI跌破13,徘徊在死亡邊沿。下牀時跌倒,眼前全黑,什麼也看不見,但腦筋還是清醒的。她用手在地上摸,找到了手提電話,但由於身體已經開始變冷,手指的溫度,不足以感應屏幕,電話難以開啟……

 我沒見過X,只聽她母親轉述。夢見狐狸的是Jay,是另一個我不時見面的年輕人。她沒有患上厭食症,她的問題是飲食醃尖,長期飲食失調。有次我把X瀕死的事告訴她,想不到即晚她就發了一個相關的夢,馬上相約見面,火炭工業大廈十二樓,安靜的傢俬店+ coffee corner,我們在黃昏到達,選了臨窗的一角。

 一坐下就興高采烈給我解釋夢是如何觸發的。她說,向來極敏感於數字(例如BMI 13)以及觸感(手指凍到不能開啟手機)。當晚的夢,她肯定是受X的故事刺激而生的。

 家住銅鑼灣內街,窗口外望,樓對樓,密麻麻。夢裏她在睡房,看見自己的手在變形,尖爪增生而出,手臂變得瘦瘦長長,急速化身狐狸,腰極瘦,銀毛豐厚,尾巴擺動,自信地站立窗前,外望夜色如水的銅鑼灣。 Jay就係銀狐,但她又能清楚看見整隻狐狸。突然間,用Jay的說話,「dimension係咁變,graphic,卡通,油畫,冰雕,2-D,3-D……」狐狸以不同的形象,高速變形,一陣風似的,最後,全身發亮,透出藍色的光。牠很想世界上所有人,都看見牠又瘦又fit的矯捷身體,一跳,從窗口跳到對面唐樓的天台,有如武俠電影,飛簷走壁,飛越Sogo門前的十字路口,自由自我,享受萬眾注目。整個夢,跑跑跳跳,在維園、在天橋、在電車的車頂。

 我們安坐樓上咖啡店,她複述奇夢,明顯是情緒高漲的。 Jay本身十分瘦削,這半年來,對我漸漸信任,所以不諱言告訴我,BMI 13對她來說,是一種美,一個驕人的成就。她不覺得皮包骨是醜,她心底裏十分渴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有勇氣變成一個紙板人。其實這個想法,她已經透露過很多次。而今天,她在夢中,竟然實現了多年減肥的目標,所以就在眾人面前,十分驕傲的展示減肥的成果。在日常生活中,Jay不喜歡拍照、不喜歡照鏡、不喜歡社交。這個夢確實做到她清醒時不敢做的「花枝招展」。 「好巴閉,shamelessly!」Jay 說。

 我想起X的故事,幸好及時送院,但肝酵素已超標百倍,體溫下降,要用銀色的​​保溫氈保命。 BMI跌破13不是什麼世界紀錄,是生死線,可以搞出人命的。一陣湧上心頭的衝動,很想告誡Jay死亡的現實。我可以純熟地把警告包裝成關懷。但我又馬上意識到,Jay一定清楚,追求BMI 13大錯特錯。父母、親友、同學,都曾經多次告誡過她,減肥過度,傷身、冇M、番唔到轉頭!夢之所以是夢,道德枷鎖鬆動了,七情六慾爆發出來。如果我再勸佢、喺度「哦」佢,叫佢唔好「玩命」,就算Jay肯聽話,鎖住隻狐狸,她的心結,仍然死死實實。 It is getting nowhere。

 伴她再經歷夢境 接近「心念」

 我放下勸誡她的衝動,用一貫Focusing的方法,陪伴她再一次經歷夢境。我說,「很少見到你如此興奮,夢裏面你真的很滿足?」「對!超級滿足!」「你𠵱家講番個夢,感覺都好high喎!」「對!好滿足!好似食飽咗咁滿足!」我知道Jay係減肥專家,各種秘方她都試過,但從來沒有達過標。我試試代入,她幾年來地獄式減肥,卻在夢境中達標了,狐狸近乎狂喜,在銅鑼灣「晒命」。對,Jay用上「狂喜」這個詞。

 夢作坊的志常老師,教我們把夢複述一次、兩次,留意加了什麼、減了什麼。 Jay複述第2次,加上了「好奇」、「狂喜」、「自在」、「elegant」等形容詞。我叫Jay試試與狐狸打個招呼,請牠安靜下來,看看能否在感情上與牠connect。 Jay說,牠坐下來,坐在她的書桌上。我問:「你現在也感到牠的滿足嗎?」Jay點點頭,狐狸小姐很滿足,發出明亮的白光,白光之中透出自信的淡藍。

 Focusing有一個trick,接近那些我們稱為「暗在」的心念,在意識與潛意識的交界,若隱若現。我問Jay﹕「那自信的藍光,那滿足的源頭,裏面是什麼?」Jay彷彿聽見狐狸先生在說話——「開心、自在、不必理會別人的目光,但又享受別人的注目、關注、欣賞……」。我問:「滿足感與體重有沒有關係?」「……」

 不在乎別人目光 是自欺欺人?

 Jay的說話,(也許是狐狸小姐的說話),此刻也打動了我。我自己很容易就擺出一幅清高的姿態。渴望別人的關注與欣賞,太俗氣了。我不在乎。但這是否自欺欺人呢?有誰不喜歡別人的欣賞呢? 「名利如浮雲」,其實不是內心真實的想法,反而是害怕不被欣賞,害怕不被接受。倒不如一早就否定自己有這種渴望,就永遠不會被排斥、被看不起。這時我和Jay,透過夢見狐狸,感情上連結起來。

 Jay也馬上感應到這種聯繫。我們的共鳴,並唔係瘦定唔瘦,而係能否坦然接納狐狸小姐,as it is,做自己想做的,也許關於體重與身形,但也不一定有關。以真面目見人,並以這種自在,享受別人的肯定和欣賞。

 一開始,Jay很快就用BMI達到13,來解釋夢中的狐狸為何如此快樂。但這個詮釋,在Jay「醒意識」之中,老早就根深柢固,不必再在夢中重演一次。 Jay把夢裏的巨大能量(一提起就情緒高漲),接駁到她幾年來地獄式減肥。她的「意識我」全心全意,BMI是她的賭盤,她願意壓上生命。餵,如果狐狸小姐現身,搞一場大龍鳳,就係告訴你哋減肥達標了,咁唔駛勞動佢啦,她日日都已經朝思暮想。狐狸用Jay可能會接受的方式,告訴她一直視而不見的需要,揭開一個冥頑不靈的盲點。

 Jay這麼多年,無論讀書或畢業後從事公關工作,都害怕失敗、害怕被排斥。反過來看,怕失敗,就係要成功。 Jay其實也渴望「出風頭」、「萬千寵愛」,好以夢中的狐狸,招搖過市。出風頭、貪慕虛榮,這樣說可能誇張咗少少,去咗另一個narcissistic(自戀)的極端。但如果我們中肯的、溫和的,去接受別人的欣賞,內心那隻小狐狸,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有了這個承認,那強大的能量,可以由減肥redirect去另一個方向:做番自己、欣賞自己的成就(不一定係100分),也接受別人的肯定(那怕只是60分70分)… …

 在夢中,有如密碼的信息,是清醒的我並未能確認的。放鬆道德對錯,不必糾纏BMI破13會唔會死,輕身接近那透光的銀狐,原來牠的滿足,不一定與體重有關,而是一個基本的、被欣賞的渴望。 Jay雙掌抱住咖啡杯,窗外華燈初上。她說,「我不能控制別人的目光,卻病態地控制自己的飲食。我似乎是捉錯用神。」

 觸夢不是解籤,dream work是一個自我探索的過程。 「發夢」不是停在夢境,而是把「夢意識」與「醒意識」結連。 Dream work用力之處,就在這個夢與醒的邊界,加深對自己的認識。

 文//馬傑偉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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