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15, 2020

七情善感,療癒港殤

七情上面:七情善感,療癒港殤  12 1 2020

 【明報專訊】夢作坊一開始,志常老師就認真的說,香港人的創傷,起碼要五年甚至十年,才可以慢慢療癒。相關的helping professions,未來有很吃重的工作。我想,這半年,悲慟之普及、屈辱之深刻,遠超港人想像。除了專業的輔導員、治療師、社工醫謢,市民大眾也可以加入各種民間的復和行動,積極加強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締造朋儕間有形無形的支援。

 港人醒目、實際、廢話少講、不習慣流露感受。是時候改變了。面對情緒,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婆婆媽媽、多愁善感,而是誠實面對自己的期望、恐懼、愛惡。 「夢」是一個潛在的世界,裏面有豐厚的資源;「醒」是生活的日常,喜、怒、哀、懼、愛、惡、欲,善感七情,是療癒的開始。

 幾個月來,參加志常老師的夢作坊,修正了我對夢境與日常的看法﹕一、夢與醒有緊密連結,可以互補,可以令人活得誠實。二、如何領悟夢的意義,只有當事人能夠揣摩,進而確認,沒有權威的第三者可以武斷「解籤」。三、夢是個人的,但原來朋友之間,分享夢的感受和經驗,能加深對自己的認識。老師稱之為crossing,下文我用實例解釋。讀者也可找好友一起談夢,或說說縈繞心中的念頭,不必執迷於替別人解夢,互相分享感受與聯想,已經可以達到「善感」的效果。

 志常老師邀請Amy講述她的夢。夢裏,本是管理層的她,化身一個實習生,與上司親臨「案發現場」,人多混亂,迷迷糊糊,人群似是社工、醫護之類。突然間,上司用刀「航住」Amy條頸,從後面脅挾持,但又沒有傷害她,對住所有人,有板有眼地描述事主的慘情,令Amy感受到當事人的痛苦,她熱淚盈眶, 「淚水啷下啷下」,只是沒流下來。上司完成報告後,放下刀,問Amy﹕「點解你可以hold住咁耐?」Amy並不覺得自己辛苦hold住,只是很欣賞上司壓埸的大將之風。

 Amy在白板上填上Title﹕協商的現實;Theme﹕如何處理爆case;Affection﹕佩服、欣賞;Question﹕Amy 未諗到。老師說唔緊要,當作一個open invitation。

 這時老師從辦公室取出一疊陳年照片,是悉尼天主教傳播中心在1977年攝製的圖輯,名為 Photolanguage/Human Values: A manual for Facilitators。過百幅情緒飽滿的影像,就放在大家面前。我們聽完Amy的夢,選其中一幅有共鳴的照片。依稀記得,這種以圖像促進「深談」的方法,在八十年代曾經流行一時。

 屍體與蕨芽





 第一個回應的是Xam,他選了一具災場的屍體(圖一),被人悉心包裹。劫後餘生的災民,以及善後的工作人員,就在不遠處的背景。 Xam望著照片,本是哀鴻遍野,他卻感受到死者的安詳,善心人為屍體細心蓋上毛氈,反而死裏逃生的人,還在痛苦中受折磨,工作人員還在勞累地守望……逝者已矣,來者仍要追趕生活。

 在交流的過程,「夢世界」與「醒世界」交疊(老師說的crossing),我具體感受到,夢是個人的,但也有很多地方與別人的夢相連。夢 / 醒之間,滿佈橋樑與秘道。正如Carl Jung強調,個人的夢,與集體潛意識之間,千絲萬縷。香港2019年6至9月,自殺256宗、屍體發現2537宗,10月至今可能更多。異常數​​字極不尋常。想像、現實、夢境,有很多呼應之處。 Amy只談到模糊的「案發現場」,輕易勾起別人的聯想。 「被刀航住」表述危急情景,「熱淚盈眶」感受他人之痛,但Amy自己卻是平靜的。 Xam本身是個物理治療師,公餘打坐修行,悲苦與空靜,是他的日常。香港未來漫長的創傷後遺,共感他人之痛,同時又平靜寬容,是時代要求於我們的情操。

Xam選屍體,Pam則選了充滿生命力的蕨芽(圖二),新葉緊緊捲曲內旋,其貌不揚,打開來卻展現大葉的豐姿,是含苞待放的libido——容格所講的身心能量(Psychic energy in general)。 Pam是個熱誠的老師,幾個月前,她相識廿年的學生,遊越南後,送她一幀對焦蕨芽的相片,多年師生情誼,令相片裏那些有如Jungian mandala的圓形圖案,又多了一重意義﹕愛,生生不息。

 我起初覺得,Amy爆case,Xam 裹屍,對比Pam的蕨芽,無厘頭呀!但放下理性,卻感受到情感的連結。 Amy頸上架刀,生命被卡住,但無阻她的同理心。苦難之中,有整整一隊人在現場,共同解決燃眉之急。苦難的折磨、死亡的沉重、人道的溫柔、生命力的resilience,Amy、Xam、Pam的描述與圖像之間,可以發現隱晦又延綿不絕的連結。

 「Hold住」

 Ambrose,西裝友,大方得體的一個中年男人,選了一幅小孩忍哭的照片(圖三)。 Literally就是Amy夢中「眼淚啷下啷下」的景象,只不過忍哭的是個小女孩。旁邊的小男孩忍不住,淚已掛在臉上。他們看見什麼、遇到什麼?為何如此觸動? Ambrose起初還是言詞利落的﹕「我覺得好辛苦、好難過、好可憐……」說到這裏,就說不出話來,呼吸困難,一個大男人熱淚盈眶……

 Ambrose內心浮現什麼東西呢?我們在旁邊不必深究,但志常老師在這方面實在體貼而又經驗豐富,他走上前一步,用心感受,複述Ambrose的辛苦、可憐、冇人了解、冇人支持……讓他在體諒理解的氛圍中,接納內心的不能自已……

 「Hold住」兩個字,不單只是Ambrose,對很多人而言,也感同身受。尤其是香港這場社運,令人心碎的暴力,不斷出現於街頭巷尾。我自己不時覺得情緒沒頂,所以看新聞很有節制,不讓自己掉進情緒的漩渦。而事實上,聽Amy的夢,當她說到「hold住」,馬上捉緊我的注意力,活現我多年來的夢境﹕夢中我可以跳起來,hold住,不跌下,抗衡地心吸力,在半空滑行。有時飛得很高,從「天」的視覺,看飛鵝山下的眾生,又生怕狂風一吹,掉下來粉身碎骨。但大多數的夢裏,我是在街道之上、人群之中,離地只有幾呎,浮在半空,讓路人看到我的異能。

 想到這裏,我找到了相呼應的照片——low angle,上望一個跨過板橋的黑影(圖四),在半空,驚險,自信,a fine motor skill。看這幅圖,我用旁觀的視角看自己,夢境定格,察覺到我一直沒留意的心理狀態﹕我在人群中表演這種超能力,是想得到掌聲。平日清醒時不會承認,因為我一世人最看不起認叻的人。但夢中的我,可以確定,表演慾十分明顯,腦海浮現「自戀」兩個字,覺得「對了!」「正是!」但我一世人從沒有想過自己有自戀傾向!

 志常老師播放一首meditative的音樂,叫我們靜心想一想。當我閉上眼睛,澎湃的感觸湧上心頭,半生人,無數次離地滑行的夢,一一串連起來,交疊我在現實生活的各種「危險動作」﹕不停轉校、轉工、幾乎在任何崗位都努力打破常規……是冒險?是創新?是自戀?還是自覺不足的瘋狂補償?

 最後,「始作俑者」Amy分享她所選的圖片,耶穌安靜的躺在十字架上(圖五)。她信天主,面對人生的苦難,她希望餘下的日子,效法上主服務社會。 Amy的總結,令我清晰記起,二十歲的我,在長洲建道神學院,深夜登上天台,仰望無際的星空,祈願一生為身邊的人,帶來啟發與祝福。這是相隔四十年的畫面,卻是猶新的記憶,星空閃閃,如在當下。日常生活中,我的自理能力一塌糊塗,但對別人的痛苦卻十分敏感,樂於助人解困,這份同理心,就好像夢中浮在半空的能耐。自戀反過來,就是自知、自信、自我成全。我會好好運用自己「hold 住」的能力,欣賞自己,幫助別人。

本身不是信徒的Xam ,及後在群組說,他追想起來,他所選的屍體照片,那毛氈好像耶穌的裹屍布﹕奉獻、 犧牲、安詳,被照顧,不看回報,不受世上的愁苦打擾。他的文字,我完全明白﹕感受他人之痛,仍要平靜寬容,這是社會復元的力量。



 「大夢」、「小夢」

 Jung的原著,最讀不懂的是Archetypal Dreams;他指出這些「大夢」,能接通集體潛意識。直到上週六的夢作坊,我開始明白多一點點,我那個「懸浮的夢」正是這種「大夢」。 Jung在1925年訪問肯雅部族Elgoni,他們有很強的夢文化,shamanic rituals就是日常。族人告訴Jung,他們有「大夢」與「小夢」之分,後者生生滅滅,前者反覆重現,是集體的、社群的、風土的、天地的。 Jung結合自己的觀察與記錄,指「大夢」往往浮現強烈的felt meaning(參考兩星期前的文章),常常出現抽象圖案,例如圓形的madalas,或者是高速飛行、懸浮、下墮,又或者遇見神話人物與巨獸,產生神聖敬畏之感……

 夢作坊裏,夢與日常交疊,參與者分享life stories,當下互相接連。 Crossing的經驗,給我敬畏感,a sense of awe,半生的夢,苦樂悲歡,邀請我與朋友共感同行。對這個意外但我可以確認的邀請,豁然開朗、欣然接受。正如文首志常老師所說,香港經歷大創傷,我們需要更多有心人,化解悲愴,承擔共同的時代命運。

 文//馬傑偉

 圖//Jan Cooney,Kevin Burton

 編輯//劉家睿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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