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3, 2020

投射仇恨前 看特朗普的異稟

(網上圖片) 

美國對花灑頭的出水量有規定,以防浪費用水。他卻要求白宮破格違規,因為政府規定的出水量,不足以應付他的一頭秀髮,"My beautiful hair" 一再作為抗辯理由。規矩不重要,「我」最重要,「我」最美麗。

明報專訊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港警與市民,互相敵視,死結解不開,不斷累積新的仇恨。特區不打算解結,中央更努力消音。嚴刑惡法,濫捕濫告,把民怨壓下去。響咹也得罪,女孩也當災。在這個鐵腕管治的背景下,特朗普強硬抗共,香港人出現奇怪的集體心理,愛國者對特朗普恨之入骨,但大比例的港人,就算對美國政治沒有興趣,卻樂見港官京官被制裁,殷切期待特朗普重手打擊中共。


坦白說,我自己也有「借刀雪恨」的逆反心理。看見警方指鹿為馬,特區強行押後選舉,港人反抗無門,把希望轉移到強人特朗普身上,可以理解。我看過十多條最熱門的channel,廣東話的、普通話的,粉絲最多的KOL,都在支持特朗普,每有「大招」打擊中共,必定詳盡分析,又特別選擇看好他的民調,希望他的強硬路線,在連任後得以延續。 KOL大談中共大難臨頭,能滿足一時之快。然而,若我們稍為涉獵美國的選戰材料,卻會發現與上述圖像大相逕庭。美國知識界痛恨特朗普,一如港人痛恨林鄭。大家撐特之餘,不妨看清楚這位奇人的故事。


有關他的書籍汗牛充棟,我只選擇介紹一些心理學家的觀點。第一本引起廣泛關注的專著是2017年出版的The Dangerous Case of Donald Trump,由27位心理學家撰寫,指Trump(T)病態自戀,不擇手段,煽動暴力,欺凌弱小,其言其行,表現一如心理教科書中的躁狂特徵……問題不是診斷T有沒有「人格失調」,過去不少偉大總統也有情緒病。重要的是,按他們的判斷,T的病態,令他unfit for office,很可能作出危險決定,帶來嚴重後果。美國臨牀心理協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又稱美國精神醫學學會)有條Goldwater Rule,會員不可以在未經臨牀診斷之下,對公眾人物作專業評說。但本書的作者們打破慣例,高調評說,自言是為了重大的公共利益,不得不提出警告。


心理學教授Dan McAdams(麥氏)2016年在The Alantic發表了一篇頗觸目的長文,Inside the Mind of Donald Trump。擅長性格心理學的他指出,經過五十多年的實證研究,心理學家一般歸納出五大性格傾向。 1.Extroversion,熱情外向,追求社交強勢。 2.Neuroticism,焦慮,情緒不穩。 3.Conscientiousness,勤力,守法。 4.Agreeableness,利他,關愛。 5.Openness,好奇,破格。 T在第一項「外向」超高分,在第四項「親和」則是負分。


多年來,T每天的時間表都填滿會議及活動,睡得很少,永遠坐唔定,而且樂在其中。他追求情緒上、物質上的滿足,例如社交上的成功、金錢、名聲,此時此刻的愉快感受……然而,他在「親和」一項,表現則極端負面,好鬥、缺乏同理心、經常動怒、自吹自擂,並以攻擊敵人為樂。


麥氏一直觀察T在任總統時的表現,年初出版最新的專著The Strange Case of Donald Trump,愈發覺T是個特別的異例,性格異於常人。麥氏專長性格與身分認同,2015年出版The Art and Science of Personality Development,列出了性格形成的三個層面。第一層是天生的性格傾向,大多數人,自小就有上文那五種傾向的其中一兩種。 T「外向進取」同時「尖酸刻薄」,在extroversion 及agreeableness 各走極端。


第二層是個人的價值取向及人生目標,可以加強或減弱天生的性格傾向。書中提到大量資料,描寫T那種原始(primal)的世界觀。 T在People雜誌提到,「人是最惡毒的動物,世界是一個戰場,成王敗寇,只有勝利者與失敗者」。正如大部分評論過T的心理專家一樣,麥氏亦十分肯定的指出,T自戀自大,我最叻、我最醒,經常掛在嘴邊,喜歡用「史無前例」、「驚人」、「無人能及」、「能人所不能」來形容自己及其成就。 T自誇的例子俯拾即是,我提一個有趣的——美國對花灑頭的出水量有規定,以防浪費用水。他卻要求白宮破格違規,因為政府規定的出水量,不足以應付他的一頭秀髮,"My beautiful hair" 一再作為抗辯理由。規矩不重要,「我」最重要,「我」最美麗。


麥氏人格理論最重要的是第三層——人內心關於自我的故事(narrative ),串起過去與未來,整合先天與後天,既有生理驅動,也有主體的自我發揮。但麥認為T的內心近乎空白,他只有第一層及第二層的強烈驅動力,你問他有什麼連續性的長遠追求,似乎是對牛彈琴。 T只活在今天,每天打勝仗,擊敗對手,享受每一個時刻的交易成果。


書裏有一部分特別有趣,分析T的撒謊習慣,他完全不覺得謊言是一回事。麥指的不是有如克林頓性醜聞的大謊言,而是T日復一日的小謊言。不同的Fact Check機制,發現T發言大比例地引述毫無根據的論證,活生生的指鹿為馬。一上任,參與就職典禮的民眾,人數明顯不及上屆,但他仍然大言不慚地說,見證他就職的人數,多得前所未見。他漠視事實的程度是前所未見的。麥認為,對T而言,謊言不足掛齒,最重要的是,今天我要打勝仗,winning is everthing。他的價值觀只有此刻的成敗,真相與謊言,都是次要的。麥說,T有如擂台上的戰士,最重要是打勝這個回合,謊言與否,不在考慮之列。三分鐘之後,又是另一回合。上一回合說過什麼,無關痛癢。


奇怪的是,T有一大群鐵粉,不太理會他的自戀、他的信口開河。 Trump Cult認同他,因為他們相信,T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改變世界,為他們發聲,敢於說出政治不正確的訴求。 T上台至今,一直都有三成多的美國人支持他,這當中有「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極右派、反移民的美國優先派、反墮胎的福音派、支持「槍權」的基要派、鼓吹陰謀論的反精英民粹派,亦明顯有暴力分子。 T及其子Trump Jr. 擅於連結這些基本擁躉,並以經濟復興,平息暴亂,law & order,及反共議題,爭取遊離派的支持。港人當然不願與white supremacy 為伍,香港與Trump Cult的氛圍也大相逕庭。港人面對困局,寄望T出手,只是有冤無路訴而已。


另一本值得一談的書,是T侄女Mary Trump(MT)3月出版的Too Much & Never Enough。 MT本身是心理學博士、臨牀心理學家,比麥氏更多內幕資訊,對T的奇異性格提供了豐富的成長背景。但從眾多的訪問可見,MT吞吞吐吐,她指證T聘友人代考SAT,聲稱百分百肯定/相信她的「報料人」。被MSNBC主持追問有否實證,她卻不置可否。她明言此書為打沉T(take him down),阻止他連任為害國家。他倆積怨極深,大大削弱此書的可信性。但有幾方面的描述,卻令我們更深入理解T是何許人。


在她筆下,T的父親(她的祖父)Fred Trump是個sociopath,利字當頭,逃稅,疏通黑白兩道,搵錢無所不用其極。在Trump家族,人人都是棋子,溫情等同示弱,宅心仁厚等同失勢投降。 Fred的大兒子Fred Jr.,亦即是T的胞兄,以麥氏的分析,agreeableness 取得高分,天生與人為善,不喜歡巧取豪奪,難以強求自己追隨父意,最後成功離開父業,在航空業起飛的六十年代,考取專業資格成為飛機師。此舉卻不容於家族,一生人受父親否定批評,最後酗酒而終;Fred 竟樂見其逝,生咗個咁嘅仔,冇眼睇! Fred Jr.在醫院獨自逝世,他的父親Fred,他的胞弟T,不流一滴眼淚。 MT耿耿於懷,每談到此,面露神傷。


她說,祖父Fred散發一種Toxic Positivity(港潮語:正能量害死人):只談成功,不談挫敗。有成功就有正氣。一切苦難與溫情,在Trump家族都不容表達。 T看見兄長Fred Jr.表露溫情,卻落得如此下場。迎合其父,追求物質成功,就得到嘉許。人的七情六慾,只能表露出積極、進取、勝利的一面,其他情緒都被視為弱者的婆婆媽媽、哭哭啼啼。 MT的指摘不能盡信,但她卻填補了T成長的背景空白,讓讀者較能解開the strange case of Donald Trump :T繼承了父親的冷酷無情,且過之而無不及。


執筆之時,T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表揚他擺平中東火藥庫的多年危機。特朗普這個「火麒麟」、「急先鋒」、「炮仗頸」,天生異稟,教人嘖嘖稱奇。他對抗獨裁中共的決絕,亦出人意表。也許,美國狂人對中共強人,才有周旋的可能。坦白說,外部力量,若能加速中國內部的改革,是我所樂見的。但若港人雪恨之心,投射於極具爭議的特朗普身上,真係好唔妥當。他不是拯救香港的白武士。在他治下,美國社會撕裂,暴力升級,謊言充斥,種族衝突激烈。我們爭取國際文明社會支持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由苦難的今天,走往煲底相見的那一天,香港的變革,香港的新故事,我們的自我成全,應建基於一個重視事實、公義、公平、對話、關愛的基礎之上。


文//馬傑偉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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