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9, 2020

three movie review


【明報專訊】過去數月疫情反覆,事前於贏盡口碑/獎項的「高先三寶」:《叔·叔》、《金都》、《幻愛》終於先後上畫。在戲院限制入場人數以及戲票減價促銷下,三片迄今分別錄得500萬至800萬票房的佳績,算是近年港產片少見的復興。
「三寶」劇情、評價已見諸各大小媒體,當中《幻愛》又因其劇情,唯美浪漫的「日系鏡頭」,更帶旺取景的屯門大小景點,引來眾多影友自發遊歷。疫情降臨前夕,有幸與場景發燒同好帶領兩團secret tours,幻化戲中主角的不同遭遇,走訪兩段「幻愛」歷程,沿途不時有街坊「亂入」,既打卡又分享在地冷知識,造就一次有趣互動的社區連結活動,既興奮又難忘。
時下流行要把鏡頭拉闊,也就拉闊覆蓋「三寶」場景的 vantage point,從西九龍到太子再到屯門,赫然發現背後竟是伸延兩條脈絡,一條是人物的社經地位,一條是所在地的社區規劃。由叔叔輩遲暮回春,到金都的輕熟忐忑,再到青春坦率的幻愛,三段截然不同的愛情故事,竟又濃縮了回歸前過渡期的社會發展,以及二次回歸前夕的尷尬、不安與焦慮。

《叔.叔》

驀然回首 卻在西九

一對叔叔,花甲有餘,幾近古稀,西九龍就是他倆的生活版圖。阿柏(太保飾)是識途老馬,飢渴之際,就愛到佐敦道旁的英皇佐治五世公園公廁「釣魚」,垂釣落空卻在外邊長櫈邂逅阿海(袁富華飾)。一對忘年禁色戀人,「微風伴着細雨」,漫步大角嘴深水埗之間,既訴說無盡秘密,也承載着香港黃金年代的辛酸往事。
「我哋呢代人,有邊個無捱過㗎?」,已結業的尖沙嘴銀河桑拿之內,阿海依偎在阿柏的胸膛,彼此傾訴的是六七十年代工業社會全盛時期,男性體力勞動當旺的光輝歲月。無論是直是攣,那年頭人浮於事,唯有「畀啲掙扎」,成家立室生兒育女,既是世俗慣例,也是為了生計考量。兩情相悅,終歸卻無法結果,又是情慾情義兩難。
已故財金健筆曹仁超嘗言那年頭是「搵食艱難,發達容易」,放諸阿柏阿海這對老情人,倒是貼切。阿柏一家四口,兒子早已出身女兒待嫁,不算大富大貴,可單是一個供滿的市區的士牌照,市值已是700多萬,加上大角嘴詩歌舞街附近的四正舊樓,加起來好歹算是個「千萬富翁」。就看的士交更,阿柏在深水埗海壇街倔頭巷內,慢慢清洗車身,那手溫柔熟練的功架,既呼應與阿海肌膚體貼的溫度,也帶出退休銀齡的財政自由,不然哪來閒情逸致釣魚尋歡,也不會豁達開明把生財工具交託女婿。
倔頭巷內,女兒(王曉怡飾)終於釋懷,放下多年心結。舉目望遠,深水埗筆直的規劃,闊落的街道,猶如一眾平行的汝州、基隆、大南等街,樸實無華之間卻隱藏不少平民富豪,靠的都是往昔盛極一時的成衣紡織配件原料的製造、批發、貿易等。另一邊廂,阿海又是戰後嬰兒潮世代的典型,帶着孩子遊荔園(依然跑不出西九的版圖),不甘受人白眼的屈辱,上夜校學英文,搭上了工業年代製造業外貿的高速快車,於是居庭就比阿柏家更闊落企理,衣著談吐也更溫文爾雅,兒子(小野飾)更是講究的典型中產,小小西九,也見細微的社會階級分野。

平民個體經營對比規劃式發展

戲中淡淡的描述,依然高潮迭起,不在牀笫翻雲覆雨,卻在餐桌炒花拆蟹。阿柏阿海碎步煙廠街街市,就在兩旁的攤檔挑選心儀菜式 ── 石斑、韭菜雞紅、番茄牛肉,與菜販的閒聊,更是典型庶民生活寫照。同樣的光景,可見諸新填地街、廣東道、又或是北河街,都是往昔政府放任平民個體經營,讓出街道的經營空間,容許市民以極低交易成本做買賣,而非今日動輒垂直發展,硬性規劃業權用途,造就大集團壟斷式經營。當街邊攤檔讓路大型商場,街道不容行人隨意來往,生活成本幾何級數上升,街市尋寶的情趣蕩然無存,地主租金暗中取代公家稅金的財富轉移,公共空間(如公園、公廁等)就更形壓縮。
阿柏阿海活在社會邊緣的同志,儘管一直隱藏自己的真正身分,活在異性婚姻的保護罩之下,然而從前社會上的政治經濟設定,無論是職業、居住、交易的空間,依然留有諸多自由曖昧的虛地,讓他們積累個人財富,從而覓得選擇的自由,哪怕是公園暗角,還是浴德池深夜狂歡,邊緣人還能在邊緣上快活,既是gay尋找快樂的本意,也是香港人身處冷戰夾縫,左右逢迎的生存哲學。

《金都》邊境以南 出走自立

一對叔叔暢游西九,來到太子道西,會看到承傳往昔上海澡堂傳統的浴德池,早已變成乏味如一的單幢物業。沿着太子道西往東走,水渠道交界處,有個毫不起眼的小公園,又會碰到同樣毫不起眼的張莉芳(鄧麗欣飾),手執一堆婚紗,漫無目的地游走。莉芳來到地產代理門前(實景原來回到大角嘴),無的放矢地問價,既不知呎價,也不曉得實用面積,只問樓價何時下跌,漫無目的人生,無盡的妥協敷衍,終究逼出自由的意志,「遺下幸福,自己浪遊」,一切從金都開始。
金都,既是商場,又是住宅。落成於1980年,正好暗合戲中一對戀人,莉芳與Edward 殷俊榮(朱柏康飾)「八十後」的身分和背景。彌敦道這一地段,儘管對面就是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大公司」(現為聯合廣場),跟尖沙嘴、油麻地或是旺角亞皆老街交界一段相比,熱鬧程度始終略遜一籌。就算到1982年太子站啟用後,金都還是處於旺角邊陲,不是「靈機」、百老匯、波鞋街那邊的消費熱點。
那年頭的物業發展,不像今天一樣有規模而且分工細緻。基座五層商場,150多家店舖,一早分拆放售。當年地產商財政實力尚未富可敵國,尚須盡快回籠投放資金(那時融資成本可達雙位數字),未有統一商場業權、經營方針與定位的概念。商場一旦分拆出售,興旺與否既有天時地利以至風水因素,也依靠一眾散戶的集體經營智慧靈活走位。金都商場從典型小商戶販賣流行衣履,慢慢演變成婚嫁衣飾服務的集散地,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從工業社會演化為第三產業主導的縮影。
由阿柏、阿海以體力帶動的製造業,來到Edward、阿怡(林二汶飾)及其母親(許素瑩飾)的小本經營,就是一個世代的範式轉移。市民的謀生方式,從勞工密集的粗放,朝向服務主導的精緻,中間經歷的混沌、曖昧、混雜。混雜的是商場內的格局,也是樓上分層單位的商住混合,也是「霓虹炫耀」下蝸居泛紅的風景線。
這樣的生存、經營模式,本身就是香港人面對生活環境、政經困局的平常妥協。看似渾渾噩噩的張莉芳,困在金都商場一式一樣的迷陣,困在樓上狹小侷促的「愛巢」,本質上跟在花園街買回來的「反肚龜」沒兩樣,都是留在困局內勉強求存。妄想另覓新居築愛巢,「哪有錢」便無夢,連地產經紀(陳健朗飾)也省得落力推銷。
「八十後」一代的迷惘,忽然感覺「太子」。兩條主要路線的交匯站,彌敦道太子道東西南北的交界,注定就是走在時代、世代、意識形態衝突的前線,激烈盡頭時更會煙霧瀰漫甚至頭破血流。無論是曾經放洋留學的Edward,率性無為的莉芳,游手好閒的阿怡,「情人如舊」的Mabel,跟上一代人相比,教育普及帶來知識,知識卻改變不了遭受資本支配的命運。他們不能像阿柏、阿海一樣苦盡甘來,在七八十年代倚仗美日熱錢湧入香港,尋找中國改革開放的世紀機遇,順便搭上順風車累積財富。「八十後」告別校園時,正好遇上主權移交的世紀變局,走過亞洲金融風暴的風眼,經歷過SARS前後的七年蕭條,即使遇上後來QE時代的資金氾濫,輸在起跑線的一代,注定是兜兜轉轉,活像困在金都的五層迷陣。小本經營、個體運作的空間,一來給連鎖集團壓制,要不就是無力也毋須再負擔商場高昂租金。疫症橫行半年,如今金都商場遍佈吉舖,就連莉芳戲中借場的婚紗店也早已人去樓空,算是見證「後過渡期」以來沿用至今的商業模式終結。
莉芳為了一時的自由,為了眼前的經濟利益,把名份出賣。一紙婚書的價格,不過數萬人民幣,就把自由意志和選擇出賣。莉芳的敷衍苟且,跟楊樹偉(金楷杰飾)的冒進堅持,在金都後巷裏表現相映成趣。北上贖身的路途,就在金都旁邊的直通巴士站展開,看似巧合,實為注定。金都坐落彌敦道、荔枝角道交界,西邊是通往上世紀三十年代開拓的深水埗、長沙灣新區的大路,東邊連接大埔道、青山道兩條連接新界的主幹道。位處昔日邊界──界限街之南,「舊九龍」的邊陲,這裏一早就注定是北上的起點。
《金都》末段,一對情人來到界限街旁的休憩公園,不算攤牌,卻是讓莉芳丟下幻想,勇敢走出comfort zone,北上不再是為了贖回一紙虛假誓約,而是立定心志,歸還嗟來之錢,孑然一身,孤身走我路,前途未明,孤身未必可憐,自由卻誠實可貴。當然,理性務實的楊樹偉,人情通達的小女子以禮相待,現實中可能只是幻象。

《幻愛》自給自足 疑幻疑真

從金都門前,沿着彌敦道走,一路有多線快速巴士,58X、59X、60X,不是直送福州、惠州,而是屯門各地。
為了在屯門舉辦《幻愛》觀影和導賞活動,個多星期內多次飛奔屯門公路,漫行戲中電影場景。從市中心經過公園,越過河道走到蝴蝶灣社區,匆匆走遍半個屯門,方才發現短短兩星期內,逗留當中的時間超越過去四十年的總和,既是第一次在屯門觀影,也是頭一趟乘搭輕鐵。
周冠威導演曾表示到屯門取景的主因,是為了營造男主角李志樂(劉俊謙飾)孤獨、自卑、遭人遺棄的感覺。經歷連串活動,聽到屯門居民對電影的感想,發現他們果真對這市鎮又愛又恨。當日屯門街坊的竊竊私語,例如「湖景邨又怎能望到翠寧」、「兆禧沒有輔導中心只有熟食中心」等,如幻似真的感覺,倒是切合電影夢幻的基調。
身為屯門區外人,卻也有新市鎮四十年的居住經驗,儘管初來甫到,依然看出都市規劃的種種痕迹。戲中阿樂是設定住在友愛邨(當局卻只批准在湖景邨拍攝),一橋之隔便能看到住在對面翠寧花園的葉嵐(蔡思韵飾)。來到電影現場,穿過給隔音屏障包圍的皇珠路,就能目擊阿樂與葉嵐依依不捨,卻又給Uncle Wong撞破的一幕。戲中一幕,鋪排了接下來的衝突,打破了主角二人之前簡單的甜蜜。
事有湊巧,這一道隔音屏障,也就是體現了新市鎮規劃的其中一項原則:balanced community均衡的社區發展。橋的北面是友愛邨、安定邨等早期的公屋群,橋的南面有私人參建的居屋翠寧花園,私樓如豐景園、南浪海灣等,就連視野也特別開揚,迎來的海風也特別清爽。阿樂與葉嵐的階級分野,踴然活現眼前,跨階層的社區融和,本來就是透過都市規劃,藉着公立資助教育的機會,利用社區建設如街市、交通路線、文娛場所等而促成的。
然而新市鎮的規劃,往往只側重建設公營房屋,忽略了私人樓宇的發展,加之屯門偏遠、公路容量不足,交通時有擠塞,惡性循環令追求便捷市郊生活的中產卻步。戲中在市中心站的浪漫邂逅,兩人隔着天橋把玩房間燈光的情趣,戲中美得夢幻,現實卻同樣虛幻,就如社區平衡一樣,早已猶如神話。
輕鐵流動穿梭,車廂之間通透明亮,美女俊男在軌之間若即若離,投射男主角對愛情渴望,周導演如是解釋。導演細心指導,加上攝影師司徒一雷的鏡頭運用,輕鐵迷離的燈影,蝴蝶站的寧靜出塵,造就了一幕幕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悸動,也讓區外觀眾產生屯門「日系浪漫」的抽離感覺。可是,跟屯門居民的對談,輕鐵十居其九都是擠擁、脫班、不便的印象和評語,究竟是現實太殘酷?還是電影太夢幻?
尋根溯源,在大學圖書館覓到一份編撰於1975年的交通顧問報告,輕鐵的密碼,甚至屯門公路淪為街坊口中「露天停車場」的原因立時恍然大悟。已屆中年的讀者,定必熟知新市鎮建設的另一原則:Self-sufficiency 自給自足。
有別於觀塘、荃灣/葵涌等以提供工業用地創造就業機會的「衛星城市」,沙田和屯門這對攣生新市鎮,卻是秉承自給自足的理念,於區內設立工業邨,務求居民可於原區解決居住與就業需要,平日生活不假外求,毋須長途跋涉前往市區,於是交通建設的導向都以intra district為主,而非inter-district的跨區流動。更有甚者,屯門毗鄰港口,距離維港不過九咪(昔時英制)的水路,讓當局一心規劃屯門為factory town。起初的輕鐵路線規劃、交通流量預測,都是以市中心工業區為重心,甚至預期每天前往工業區的交通量遠超屯門公路對外流量之上。然而,中國改革開放,工業大規模北移,原本於1966年中期人口普查後,預算1986年有46%的勞動人口受僱於製造業的假設全盤落空,Self-sufficiency的期許竟如戲中幻覺一樣,纏擾着一個又一個阿樂。
隨着近年鐵路落成(然而朝北的迂迴走線),連結地緣經濟重心的轉移,屯門近年的經濟活動受惠於境外旅客的湧入和人口構成的長線演變,屯門公園尤其使人又愛又恨。初次探訪公園內的電影場景,覓得戲中池邊情侶溫馨細語的水池,眼前竟有三分疑似東京上野不忍池,回頭一看,小橋流水,樹木參錯其中,遠景友愛邨零落高樓,優雅景緻不下新宿御苑的質樸高雅,庶幾可比東京都心的千鳥ヶ淵。
原來屯門的公共設施,頗見建築師和規劃市的心思和願景。日系浪漫的感覺,固然來自電影導演和攝影師的精心營造,但也來自硬件、空間的提煉與昇華。八十年代的新市鎮設計,屢獲國際殊榮,昔日王室成員來港,亦多次造訪,既是誠心讚揚,也是軟性懷柔。硬體的設計和建造,只是成功的第一步。軟件的鞏固,執政的胸襟和視野,更是維繫社區平衡、和諧、繁榮的不二法門。
片中隱藏的秘景,相信多次入場的忠實擁躉早已識破。從景峰站旁的行人隧道,男女主角慢行其中,出來另一端卻是位處火炭車站與禾輋邨之間的隧道。這一幕電腦特技造就的乾坤挪移,竟也讓屯門和沙田的觀眾困惑好一陣子。無他,兩個市鎮,一東一西,同樣源於1960年代中期的填海計劃,始於1970年開始建設,兩者內在就有同一的DNA密碼。同期新市鎮的設計風格,簡單、質樸之餘,採用幾何、抽象圖案,取材實用,顏色鮮豔而不奪目,令居民日常生活也能接觸美學,同時也投放了當年期盼未來社會崇尚理性、科學、開放的願景。

回到未來 「三寶」齊響

來到2020,昔日宏願看似落空,阿樂、葉嵐這對「九十後」情侶(以戲中設定),因着自身的家庭、環境問題,不能讓叔叔或太子般在生活夾縫中默默往上流,只能勇敢面對自我,彼此「不介意」對方的缺陷,才能成長自立,覓到心中理想的愛情。周導解釋,他不相信廉價的救贖、簡單的解決方案。美滿的愛情,本身就帶有宗教式的受難救贖元素,唯有歷盡波刧劫,堅守信念,才能攜手渡過諸多難關,來到隧道底下之約,放下心中屏障,始能真心相愛,活出未來。
如是者,一路走來,無論是遲暮的阿柏、阿海,把持不定的莉芳、Edward ,抑或是戲假情真的阿樂、葉嵐,歷經不同世代的環境挑戰,唯有抱有希望,才能活得精彩。這趟「三寶」旅程,還只不是個開端而已。

文//奇夫

編輯//陳志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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