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1, 2020

疫情修行


9 2 2020

這位護士的修行故事,摯誠的問候信,生活和工作达致平衡,令我觸動,每天我們可能都會遇上和自己意見和觀點,做事方式不同的人,(特別是家人)。如何找到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式,從中取得平衡和折中?如何可以放下自己一點點,包容體諒别人一點點?

如何面對挑戰,保持一份平靜,如何把修行柔和於現實中?

作者馬教授的啟示,語重心長:

放下身段、放下聰明才智、放下我啱你錯的對立,感受自己內裏的聲音,體會別人當下的掙扎,生活就會多一點愛與包容。都是最老套的人生智慧,卻能減輕人世的悲苦。

殘局當前 一個護士的摯誠問候

文//馬傑偉

【明報專訊】Sam 在伊利沙伯醫院外科部任職護士,下班後,和我在西貢吃拉麵。一貫滋油淡定的他,說今天不特別忙,反因罷工,服務彈性縮減,比平日少了工作。下班時,有一個急症等待手術。另外,一具遺體等待收進殮房,時間比平日較長。我回想,身邊的醫護朋友都很激動,嬲政府不封關;也有一些是反對罷工的。我問Sam,你的心情如何?為什麼如此平靜?今天香港,政治死結愈拉愈緊,面對如此殘局,絕望嗎? Sam沒有正面回應,卻說了一個自己的故事。

有一年冬天,他老遠到法國參加靜修營三個月,他與六個中年男士同住一間木屋。他是long stay,其他人只是短住,很快各不相讓,發曬脾氣,共處斗室,火藥味濃。夜幕低垂,南半球的澳洲佬怕冷要關窗,加拿大佬要開窗透氣;越南佬要關燈才能睡,法國佬怕黑燈不可關。各不相讓,deadlock !

他跑去問法師如何擺平?法師叫佢試下「開茶會」跟大家聯誼下。咪玩啦,佢哋六國大封相,個個四張幾嘢,自有主見,大纜都扯唔埋。他為茶會一事,煩惱不堪,而且冇得拖,晚晚焗住六個躁男,好易爆煲。他無奈地到附近「曠野」散步,百思不得良方。他最後真心投降,放棄思考,把問題「交番出嚟」,攤大手板,冇計。畢竟呢個世界,唔係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回到當下身心的感受,他靜心「投降」之後,在曠野之中,只得自問why am I here?我坐在他旁邊,聽他複述七年前的那個情境,無端端在六個中佬的糾結中間,懊惱愁煩,唯有獨自避靜於灰濛濛的「荒山野嶺」。在旁聽故事的我,也很能感受到Sam那一刻,「救命,點解自己會喺呢一度!」當他心靈放空之際,靈感閃過,決定在茶會就叫那六個中年男人,分享一下大家為何到寺院靜修吧。

Sam 先表白自己愛惜父親,但父母的互相爭吵和仇視,令他長年受困於愛與痛之中。之後,A說他因為未能如老父所願做運動員,只差少少未能達標,後來酗酒、破產。 B是醫生,車禍之後,臉上留下一個大疤痕,家庭和事業也困難重重。 C患了嚴重depression,家人離散,個樣一睇就知——生人勿近! D……。大家都過了半世人,人生悲苦,各有解不開的死結。明白、體諒、溝通,老生常談,顯淺的道理,如果真的有勇氣坦白分享,往往能打開死結開窗關窗、開燈關燈,「訴求既真實,又對立」,冇得轉彎。但茶會之後的那一晚,奇蹟發生,怕黑的,自願關燈;怕冷的,自願開窗。互諒相讓,原來窗可以半掩,燈可以半關。灰色地帶,因為連結,可以親和。 Sam有所感悟——開心學做和事老,當中好吃力,尤其要自己不take side,但令心結打開好重要,減輕生活之苦,覺得寬心、滿足。

在醫護宣布 有所行動的前後,我的老友們傳來手機短片:邊境口岸,人潮過關入境,爭先恐後人頭湧湧。旁白是一串粗口,「咁樣湧入嚟,香港今次死L梗……」這些「殺到埋身」的影像,令我坐立不安。自此,我小心「隔離」負面情緒,不讓自己掉進情緒漩渦。

Sam也收到類似的短片和公開信等等,各自堅持,互相指罵,給Sam觸發「條件反射」式的嬲怒、煩厭和驚恐的情緒。當刻他發現身體裏面好亂,明顯是雙腳「發抖」,胸膛一陣「寒意」和「重壓」,絕不平靜。因此,他從媒體取得不同資訊的同時,更小心留意身體發出的信號,避免一不小心,掉進漩渦影響生活。

我和Sam同屬一個群組,上星期六收到朋友傳來某醫生的公開信,呼籲同事緊守崗位,但語帶說教和譴責。同日,又看到一些社會人士,指摘罷工是「搞政治」、「乘人之危」、「放棄救人天職」、「置市民大眾生命健康利益於不顧……」我和Sam沒有參與討論。 Sam 則在群組分享了一封他寫給醫護同事的信:

2月7日,醫管局員工陣線宣佈罷工完結,有人激動落淚。(法新社)
「我給 親愛的醫護友人,就明天的罷工,送上摯誠的問候。

我們一直在醫院生活,大家朝夕相對,好像家人一樣。見部份成員逐漸承載不了當下情勢的壓力,我自然甚覺憂心,怎麼不想您不要勉強,先照顧自己,即使這話可能惹來街上朋友的誤會。

請您不要為暫時的退下而悔疚,我們一直照顧市民健康、平安,我們同而為人,當中也必然包括你、我。

回想我們在高壓、不能出錯的環境一起工作多時,實在感謝你支持到「今天」。為有你同行感到榮耀。

相信我,任何時候,當你感到有力量可以回來,我也是滿心歡喜。

祝你平安健康,正如我祝願傷病者平安,沒有分別。

目前,一如既往,按我的條件,提供能提供的服務,不用掛心,我會小心。

隻字片語難盡訴此刻心情。
僅此,送上摯誠的問候。 」
他用平靜、體諒、接納的語調,體會罷工同事的壓力與掙扎,大家都是香港市民,市民當中必然有你、有我,醫護在高壓辛勞的香港醫院工作了這麼多年,都是工作盡心的。你、我、他,沒有分別。

修行多年,Sam敏感於人的生活之苦。讀他的慰問信,令我更感受到醫護的壓力。他說,寫這些文字時,他不是「用腦」下筆,而是「用心」聆聽自己,從具體的體驗,選詞用字,浮現出來的字眼,是「超標」、「高壓」、「不能出錯的環境」、「一起工作多年」……這些回應,都不是從腦袋即時跳出來的抗爭與指摘,而是醫護能共感的切實經歷。 Sam說,現代醫療系統愈來愈先進,好sophisticated。醫護是駕駛一艘超巨型的精密太空船,不能絲毫犯錯,生怕搞出人命。醫護長期都是付出、服務,「唔會起飛腳」,「根本冇位走」,不要說罷工,連自己請病假,每每都有愧疚感,不好意思為同事加添工作壓力。可想而知,要到罷工抗爭呢一步,內心的掙扎有多難受。罷工延遲治理病人、上司指摘他們是逃兵,其實,每一句指摘,夭心夭肺!政府不能回應同事的感受,他們極之憤怒。罷工醫護的內心,各自背負一個情緒壓力煲。 Sam的體諒與問候,因此也更加貼心。

發出那封問候信,他樂於見到身邊支持和反對罷工的朋友都一一受落,至少沒有令朋友增添煩躁。字裏行間的共感,並非在腦袋運作的政見對錯,也不是道德判斷的條件反射,而是在具體生活所經驗的善意與共鳴。 Sam說,多年來,他面對過不少走投無路的殘局,每一次都給他增添生活的感悟。當下的香港困局,他相信有更深的功課,讓他學習如何在此時此地成全自身的意義,感受照顧與被照顧的真誠笑臉。

認識Sam已經有四、五年,但從沒有深入了解他的經歷。今次約他傾談,談罷工之外,也想知道多一點他不太「尋常」的工作與生活。

我倆不抽煙,但很高興可以在餐廳半戶外的抽煙桌上,安頓下來。他說,「我唔會『碌手機』,疫症消息看得多會頭痛。」Sam做全職護士十多年,2012年決定轉為半職。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決定。他本來熱愛護理工作,但資歷深了,醫院的運作愈來愈多規條,處理事務的壓力大增,照顧病人的滿足感反而減少了。他不想生活的主軸全是這類工作;半職之後,騰出更多時間給自己。 2013年更停職一年,與任職大學講師的太太,以及一位醫生,入住法國梅村,跟一行禪師學習正觀修行。

回港後,半職工作,一直到現在。起初也有掙扎:香港中產階層,一般都追求穩定收入,沒有了長工,往往不安、恐懼。 Sam學習與心中的恐懼對話,有時也會想,返多一日工,就搵多一日錢,我為搵錢返工?我為什麼返工?經過很短的適應期,他找到了平衡,生活的主軸是生活,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半職不會壓得透不過氣,可以用心照顧病人。 Sam說,最喜歡餵飯、洗傷口,見到病人開心,自己也開心。 Sam 雙眼炯炯有神,樂在其中。有病人話背脊痕,他會為病人拗痕,甚至會試用新的方法,為病人洗頭。做出這些沒必要的事情,有時令他的同事驚訝。

我們笑說,有朝一日,隨時也會是病人。今天悉心照顧人,或者明天被人悉心照顧,同樣是福分。諗深一層,人生的意義為何?有需要的人,被關愛,那一刻的笑容,不就是生活裏一幅美麗的圖畫。

放下身段、放下聰明才智、放下我啱你錯的對立,感受自己內裏的聲音,體會別人當下的掙扎,生活就會多一點愛與包容。都是最老套的人生智慧,卻能減輕人世的悲苦。林鄭滿腦子政治密圈,抗爭也有攻守的計算。過去我撰寫不少社會文化評論,政論交鋒,不會有閒情跟你開茶會、說苦衷。一個活力充沛的社會,有戰士,有議士,也有身先士卒的義士,更需要分憂解愁的治療師。除了時事評論員、KOL之外,若果多一些人像Sam,默默扮演一個復和舒困的角色,在香港這個殘局之中,會多一份活下去的力量。

擱筆之時,醫護擱置罷工,情緒繃緊,覺得敗陣、沮喪。面對林鄭的敵意,排山倒海的攻擊,以及可能出現的秋後算帳,內心掙扎一定更深。個人覺得,罷工已對政府施加壓力,入境人流壓縮了,只是林鄭口硬,不肯承認政策收緊與罷工有關。大家緊張客觀的成敗,但「成敗」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價值考量。醫護為公眾利益付出代價,承受巨大的壓力,內心也許覺得挫敗、無助、無奈,但撫心自問,罷工的訴求,是為了更有效防疫、更好的保護香港,這個善良的初衷,任誰都不會不認同,而封關也是大多數人的訴求。香港正正需要你和我,有勇氣站出來說誠實話。世界變得愈來愈殘酷荒誕,在苦難中堅持正直善良,本身已經是一種可貴可敬的成全。

文//馬傑偉
編輯//鄭志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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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明報文章】理解他人的痛苦,是一種特殊的能力,並非每個人都生而有之。首先,明白他人痛苦的人,自己大概也經歷過複雜、深層而龐大的痛苦,才能具備對痛苦的想像力,同時,他們並沒有在痛苦來襲時,關閉自己的心,相反,他們一直把心敞開,如同進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暗黑洞穴。他們見識過地獄,又返回人間,如果他們沒有被痛苦擊垮,心就會變得廣闊而柔軟,不但可以收納自己的痛楚,也能包納他人的尖叫和哀哭。

城巿密佈著疫症的陰霾,人們憤怒而恐慌,醫護人員疲勞而絕望,而坐在特首位置上的人仍然不願全面封關。我在想,為何這個人對於眾人的痛苦一直保持冷硬的態度?

在我看來,這個人對於他者缺乏同情共感的能力。可是,這個人也有著自己的痛苦嗎?這是肯定的,因為生而為人,就無法避免痛苦。而我能進入這個人的痛苦核心嗎?我覺得並不。因為當我認定了自己受害的位置,就在削弱自己理解對方痛苦的能力。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法站在這個人的角度,想像並理解這個人的脆弱。因為現實過於尖削而具體,讓我暫時沒法生出餘裕,理解造成我此刻困境的人也有著她深藏的苦惱。或許,我先要承認屬於我的困難,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是生生世世累積的因果。可是,在我到達領悟的盡頭之前,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保持著「我不理解這個人的痛苦」這份基本的覺察。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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