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9, 2020

你我心中也許有個小魔怪

(lolloj@iStockphoto)

七情上面:容格「陰影論」淺析 你我心中也許有個小魔怪

【明報專訊】國安法落實之後,中央直接治港,君臨城下,動輒應用國安法,隨心隨意。大家目擊赤裸的權力,直面集權政體:中共那一套,截然不同於自由法治的普世價值。令我感興趣的是,香港一眾高官及建制中人,大部分都是香港仔香港女,經過現代價值的洗禮,為什麼如此輕易就擁抱威權?我們今天仍隱約看到他們過去的身影:林鄭名校高材生幾乎年年考第一;陳茂波精通婆仔數;羅致光曾是民主派叻仔;邱騰華係虔誠基督徒;鄧炳強係成龍fan屎;張建宗是擅長不做實事的佛系老好人……熟口熟面的香港背景,搖身一變,都說得一口流利的奧威爾式官腔。這種投向集權的心理變化,現代歷史屢見不鮮。容格有一篇廣泛流傳的文章,題為The Spiritual Problem of Modern Man,後人引用以分析擁護威權的集體心理。
二十世紀出現大型的極權統治。為什麼平凡的普通人,會在短時間內崇拜威權?例如在1930年代,大量良好公民支持希特勒,無視納粹政權的人道罪行。容格學派的分析可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有關現代人心靈失序,見於不少有關Modernity的評釋,並非容格獨創。第二部分有關人與其內心陰影之間的矛盾,令人滋生權力的欲望與膜拜,則是他的一家之言。
現代人心靈失序,這個觀點大家都很熟悉。在世俗化的現代社會,宗教、傳統、鬼神之說,漸漸失去對人的約束力。容格身處二十世紀的歐陸,宗教衰退十分明顯。當然,在近半世紀的中國大陸,信仰真空是更嚴重的問題。中共的正統是無神論,曾經容忍基督教及佛教,近年回到威權之下,強拆十字架,習近平頭像與聖像並列,神職人員必須效忠中央。

心靈追求被貶抑

容格又指出,科學理性主導現代社會,令人貶斥心靈需要。大規模的城市化下,大眾社會削弱個人的存在感與意義感。人群愈大,人愈渺小,現代人內心的existential yearning,既沒有宗教支援,又不容於冰冷的工具理性,心靈的追求被貶為軟弱迷信。被貶抑的需要,在潛意識渴求補償,往往滋生權力的強大欲望。當一個獨裁者或一個極權體制出現,一群一群「好人好姐」,會很容易受潛意識的驅動,合法又安全地滿足權力欲望。簡單來說,參與政權統治,輕易獲得存在感與安全感,又可在行政科層中,淡化個人的責任。
戰後的研究發現,很多納粹集中營內的獄卒、執行酷刑的官員、支持希特勒的牧師及教友、「篤背脊」告密的模範學生,其實都與我們一樣,在獨裁者未出現的平常日子,是合情合理的普通人,在營營役役的生活裏,也許有點失落迷惘,心靈匱乏不足掛齒,做個老好人,日子總是過得去的。但有朝一日,半推半就,成了獨裁者的宦官與使者,權力滿足了自我價值,甘心躲在集權體制,在平庸的行政程序中,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變成獨裁政權的螺絲釘。
坊間不少對modernity的批判,均有上述的基調。而「陰影論」則是容格學說其中一個獨特標誌。讓我先解釋四個相關的概念。http://www.businessdictionary.com/definition/modernity.html
a)Persona是你我在日常社交所戴的面具;戴面具做人,並無貶義;現實生活,面具是必備的社交禮儀。所有社會角色,都是某一種Persona,老師、議員、官員、警察、法官、商人、侍應、售貨員、販夫走卒、平民百姓……成熟老練是什麼呢?就是學會恰如其分的角色扮演。
b)Ego是「意識我」:我是男人不是女人,我是香港人不是美國人,我習慣自由不認同獨裁……Ego是認知層面的我,懂得什麼時候戴上面具,什麼時候自省獨處。
c)Self是「整體我」,包含persona、ego,以及潛意識裏的陰影。Self比「意識我」更大,更整全。在人生的過程中,「整體我」整合persona、ego、shadow,以及潛意識之中未被認知的我,是今天的actuality及未來的potentiality。
d)Shadow是我不喜歡的性格傾向,尤其那些不體面、不討好的欲望,在成長的過程,壓抑在陰影之內,甚至排除於外,投射到敵人身上。
陰影論是容格一個引人入勝的概念。在此多解說一下。例如,自覺是君子的教授,其實內心有個小人。君子,人所好求,往往壓抑內在的妒忌心、好勝心、以致感情的需要,視之為幼稚愚昧。愈把君子的面具誤以為「真我」的全部,相信自己無私、謙和、超然、正直、誠實、與世無爭,不承認君子面具下面有個小孩子,就會愈把自己的陰影鎖在潛意識的地牢,那麼ego就只剩下薄如面具的persona。
容格認為,一個較整全的人生,是ego一步一步開放,接納被排斥的陰影。他相信hero內心都有個monster。人不是天使,內心有原始的欲望與小孩的愛惡。認知陰影,陰影可以化成生命整合的力量,令自我更圓潤豐厚。
回頭再談香港高官的「變臉」過程。九七前,香港由一個半自由、半法治的殖民地,步向一個自由法治的國際都會。現代價值是特區權貴的一部分,他們賴以生存的,是一個接近西方文明的面譜。九七後的十多年來,這個周旋於東方與西方的面譜,還是管用的,令港官引以為傲。正面的例子是陳方安生;中庸的例子是曾蔭權、曾俊華;失敗的例子是梁振英、林鄭月娥。近年官場急轉彎,靠攏中央集權才能生存,有名(身分與勳章)有利(高薪厚祿與邊際利益),在權力世界吃得開,就要戴上新的面具。

威權下的真情與假意

在威權體制persona至關重要;表面效忠,門面工夫做到足。但面具之下,「意識我」是真情還是假意?高官在想什麼?外人不得而知。鄭若驊去年在英國療傷期間是否曾經想過棄官?邱騰華是否想做特首?林鄭是否忠誠地相信習近平是為老百姓實現中國復興之夢?
他們的persona與ego已經是撲朔迷離。他們的ego與shadow的矛盾,更是糾纏不清。林鄭批判泛民及抗爭青年的時候,是咬牙切齒的。斥責特朗普雙重標準、橫行霸道,用詞嚴厲,一如北京發言人。曾國衞的辦公室掛有習總肖像,他斥責初選有可能犯國安法的時候,是嚴肅認真的。特區高官批判美國霸權、堅決反對西方發達國家制裁香港,是真心抗拒?還是認認真真的打好一份工?他們今天斥責的外國勢力,曾經是他們擁抱的香港核心價值。佢哋之所以有今日,就係因為香港獨特嘅自由法治。本來在陽光之下的價值,今天變得模糊不清。「國際化」本來係好嘢嚟嘅,今天變成反面的「外來干預」。九七前,融會中西,今天被視為反中亂港。特區一眾高官的內心深處,也知道鄧蓮如、李柱銘、鄧永鏘、陳方安生,曾經與他們分享共同的亮麗歷史。陽光的民主追求,今日變成陰沉的國安陰謀。楊潤雄的子女在澳洲,林鄭兩個仔在英美,不少中國領導人的家眷在美國,你就可以知道,他們的面譜、他們的「意識我」,背後陰影幢幢。

如何面對內心小魔怪?

最後我想談一談我們追求民主自由法治的普通香港人。容格提醒我們,也許,你我內心都有一個小魔怪。我們齒冷的特徵:求勝心切、報仇雪恨、打擊異己、侮辱政敵、有我講冇人講……這些衝動,也許深深埋藏在潛意識的陰影。我們內心有沒有容格所說的lust for power?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昂山素姬捲入種族屠殺醜聞。印尼建國英雄蘇加諾掌權後要做永續總統。而香港的湯家驊、羅致光、馮檢基也是「華麗」轉身的好例子。
在這個權力橫行的時代,容格提醒我們,在大政治大經濟之下,我們各人都站在一道隱蔽的門前,通往各人內心的潛在世界,陰影若隱若現。儘管有識之士認為「心靈問題」怪誕又虛無縹緲,容格卻認為spiritual problem至關重要。容格不是對政權說話,而是對個人說話:好好面對及認識自己內心的陰影,整合君子與小人,小魔怪不足怪,接納它,與之共存,愈多人自知自覺,就愈能抗衡威權體制的擴張。

文//馬傑偉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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