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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夠不夠亞洲？——《我的超豪男友》的種族政治
【明報專訊】一年前，我到美國芝加哥旅行，那裏是美國前總統奧巴馬政治生涯起點。年輕的奧巴馬在黑人聚居地South Side做地區工作，帶領基層婦女示威，爭取勞工房屋福利，但不等於他輕易得到黑人支持。對芝加哥本土黑人來說，奧巴馬讀書太多，精英味道太重，最要命是他皮膚「不夠黑」。
奧巴馬母親是白人，父親是黑人。在美國政治世界膚色深淺是重要符號。黑人覺得他不夠黑，白人呢？又覺得奧巴馬「太黑了」。當年他選上，有人解釋因為他膚色「剛剛好」。特朗普上台後，美國種族關係更緊張，特朗普曾暗示奧巴馬不在美國出世（奧巴馬出世紙寫他生在夏威夷），仍有三成美國人信這謠言。
種族關係，在美國主流社會一直是重要議題。荷李活作為承載美國意識形態的殿堂，難免捲入其中。近年奧斯卡金像獎，被提名的大部分是白人，惹起「漂白」爭議（Whitewashed）。
如此脈絡下，剛在美國上映而票房報捷的電影Crazy Rich Asians（港譯：我的超豪男友）正配合這個話題．其宣傳口號是，這片是繼25年前《喜福會》（Joy Luck Club）後首部由全亞裔演員擔正的荷李活片，如同「歷史性一刻」。於是宣傳活動裏，台前幕後努力介紹自己背景和亞洲關連。千挑萬選出來的男主角Henry Golding卻是混血兒，母親是馬拉人，父親英國白人，被批評「不夠亞洲」。由於劇情發生在新加坡，華人以外的種族如同消失，也被指摘。
奧巴馬不夠「黑」；男主角「不夠亞洲」；Crazy Rich Asians「不夠新加坡」。這些討論如迷宮，沒完沒了，但要充分理解這套戲在美國引起的熱潮，需掌握這些政經脈絡。
亞洲這邊，有人看了trailer，一頭霧水。故事講有錢人婆媳糾紛，婆婆媽媽，不明白為何引起巨大關注，甚至覺得美國人以顯微鏡放大種族關係好煩厭。或許我可以打個比喻，香港人入戲院，見到合拍片主角講普通話在北京走動感覺不舒服，見到香港演員講廣東話拍香港街景感動到想喊，這種反應外人也會覺誇張，但一套電影講的不止是大銀幕的星光夢裏人，還會映照出戲院外的殘酷社會結構。
荷李活隔25年再現 「全亞裔班底」
20年前，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亞洲人」。那時到加拿大讀大學，其他香港人讀商科理科，我卻讀電影。走入那個班房，所有同學望住我，只有我一個是黃皮膚黑頭髮，其他不是白人就是黑人。
在加拿大讀電影，主要讀美國電影。西部牛仔片、希治閣驚慄片、愛情歌舞片，我這個香港來客，囫圇吞棗。戲裏都是白人俊男美女。老師說，「荷李活片廠製」和「獨立藝術電影」不同，前者從資源、分工到發行皆有一種模式，產生巨大社會影響力。老師教我們，片廠製有利有弊，即使是霸權，但片廠拍出很多經典，傳到世界各地，成就美國文化神話。
放諸今日香港，有人搏命強調香港身分，其實人在異地，「香港」「中國」都太仔細，在北美洲生活，不認不認還須認，我們這種臉孔被歸類為「亞洲人」。
有時「亞洲人」這標籤都不夠闊，為了抗衡主流的白人，還要跟其他種族連線。Crazy Rich Asians女主角吳恬敏（Constance Wu）曾在Twitter發聲，她得悉麥迪文為張藝謀執導的古裝魔幻片《長城》任男主角時說：「只有白人能拯救世界，這是種族歧視，POC不需要白人拯救。」這裏，她自稱People of Color。在美國，因為黑奴解放的歷史，也因為人數眾多，非洲裔美國人一直在種族平權上走得最前。Crazy Rich Asians一戲爆紅，輿論均把這戲與去年的《黑豹》Black Panther作比較，兩者都是採用非白人演員班底，由片廠製作，贏了票房口碑。
南洋世家嶺南遺風 不止有錢人有共鳴
Crazy Rich Asians英文直譯「瘋狂亞洲富豪」，若看trailer，拜金暴發戶開淫賤派對，令人感覺糜爛，似對亞洲人形象有損。不過在北美洲，電影英文名縮寫「CRA」3字是生金蛋的暢銷書品牌，5年前同名小說賣出100萬本，翻譯成10種語言（不包括中文）。Netflix想買版權，最終輸給華納。此片開畫連續兩個周末冠軍，9天票房突破5千萬美元，成績超出預期，傳出有可能拍續集。
原著小說作者關凱文（Kevin Kwan）七八十年代在新加坡長大，出身名門，其曾祖父創立新加坡歷史最悠久的銀行，外公創立一間當地教會。他把親身經歷寫入書，記錄了新加坡、馬來西亞名利場生活，這班人不止有錢，還追求高等教育和傳統中國禮教。當然，頹廢享樂情節甚多，但南洋家族保留嶺南遺風，書中細節，不止是有錢人才能有共鳴。不少南中國文化，如廣東親戚關係「大姑媽」及口頭禪「唔係呱」都以譯音寫進英文原著。
關凱文向華納開出合作條件，要求全程參與電影製作，協助挑選幕後班底和角色。他透露，有人建議過女主角起用白人被他拒絕。此片製作費不多，只有3千萬美元卻要堆砌富豪生活，最後演員楊紫瓊出動私伙珠寶首飾作道具協助拍攝。電影雖賣弄東方風情，但對傳統華人文化再呈現也細緻，不致騎呢怪雞。楊紫瓊在戲中對白不少是廣東話，結尾一場麻雀對決亦見心思。
與美國最大片廠交手，不是易事。關凱文11歲到美國，其後於大專讀設計和寫作，開設自己公司，和美國主流娛樂圈合作。導演朱浩偉（Jon Chu）在西岸長大，大學讀電影，台灣移民父親在三藩市開精緻中餐廳，近年拍攝幾套青春歌舞片。兩名製作人既有華人背景，又懂得與美國主流社會交手，擁有跨文化資本，如中介人般一邊平衡了市場需求的東方風情，也在電影裏保留了文化像真度。我認為，此片成功不止是販賣了亞洲臉孔，作品裏對電影和美學的處理均見嫻熟。
荷李活不會做蝕本生意，片廠計數精準，對投資回報非常重視。以荷李活術語此片屬Rom Coms浪漫愛情電影，此類型近年是票房毒藥，片廠急於「活化」舊公式，渴求新點子，見小說大賣，於是小試牛刀。收得，有續集；唔收得，以後亞洲風電影，將會沉寂另一個廿五年。
亞洲風情令Rom Coms翻生
原作者承認，籌備此片5年，最初無人想過亞洲臉孔是賣點。機緣巧合，近年相關社會議題一浪接一浪。先有金像獎漂白、再有《黑豹》大賣、然後有亞裔角色由白人演出惹批評連串事件。例如白人女影星Tilda Swinton在Doctor Strange演西藏僧侶；Scarlett Johansson演日本動畫原著的Ghost in the Shell；2015年白人女星Emma Stone在愛情片《戀上熱愛島》（Aloha）飾演中國血統Allison Ng被狠批，導演金馬倫高爾公開道歉。如此劍拔弩張，有如政治攻防戰。在美國，有一些關注影視作品種族呈現比例的壓力團體會抗議，片廠和演員會反駁，有時認錯，有時企硬。無論如何，如此文化氛圍讓Crazy Rich Asians的「全亞洲演員班底」成功引起關注。媒體如《紐約時報》、The Atlantic、《時代雜誌》、Foreign Policy紛紛刊出文章，令這套浪漫愛情片不只是娛樂八卦，還成為種族身分認同的嚴肅討論題材。
「此片再把馬來人印度人消失」
究竟「亞洲人」是什麼？一如不少身分標籤，似乎可以自由演繹。
在一條題為「多元包容」的宣傳短片裏，Crazy Rich Asians台前幕後向鏡頭說出自己來自哪裏：有人說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更多人說倫敦、墨爾本、加州、紐約．女主角吳恬敏父母來自台灣，她向鏡頭卻說長大的美國城市名稱：「我來自維珍尼亞州列治文」。「亞洲人」可以以美國為根。這一點，香港人易有共鳴。有人說，香港人要認同自己來自中國，有人則覺得，寧願認同土生土長的城市。
如此看來，與其說此片是「亞洲人視覺」，不如說是「英語國家華裔移民第二代」的視覺。故事裏，電影女主角是個出身寒微的東岸女孩，靠努力成為紐約大學經濟學教授，此前未踏足亞洲。作者關凱文說：「這片是從一個亞裔美國人重新認識亞洲的視覺開展。」所以，電影不是由亞洲角度寫亞洲，而是亞洲裔美國人角度出發。
然而，電影大賣，「亞洲人」成為了電影招徠，「亞洲」這個身分掀起了爭奪戰。
多個評論指片中所謂的「亞洲人」其實只有「華人」。真實的新加坡有多種族，還有馬拉人、印度人，戲中只有華人，印度人淪為華人豪宅保安的大配角。新加坡印度裔詩人Pooja Nansi批評：「華人在新加坡已是特權階級，此片再次把馬來人和印度人消失，如同再一次欺壓。」新加坡獨立記者韓俐穎說，片中高等華人有如另一種白人，讓貧窮華人被忽視。在美國修讀博士研究亞裔美國人文化的Mark Tseng Putterman撰文稱，此片不止漠視華人以外種族，還推動一種「亞裔人要學習成為白人」思維，批評電影是「一種倒退」。
評論：高等華人如另一種白人
那邊廂，支持者則力將這套電影演變成一場「社會運動」。片廠早於半年前已向亞裔社群舉行優先觀看，製造輿論支持。開畫周末，社交媒體出現「黃金開畫運動」（＃GOLDOPEN），亞裔美國意見領袖出錢包起美國各大電影院，呼籲亞裔觀眾撐場。數字顯示，首輪入場者近四成有亞裔背景。
女主角吳恬敏的個人故事也有象徵意義。本來她因為忙拍電視，沒空檔拍此片，但她寫了一封電郵，希望劇組等她。結果製作為她延遲了5個月，但她等了這個機會足足10年。
電影上映時，她在Twitter寫：「從紐約搬到洛城，為了演戲，我做了10年餐廳侍應，我以為這樣做一世，即使如此我也深覺榮幸……此之前，荷李活片裏連路人甲我也沒演過，我發夢沒想過，因為從小到大沒有長得像我一樣的人做到……我希望亞裔美國孩子看了這戲，覺得我們可以成為自己故事裏的英雄。我深知這套戲不能代表每個亞裔美國人，如果你覺得未被看到，希望將來你會找到你的故事。我們都是移民後代，移民都是關於夢想、熱情、犧牲、勇氣、尊嚴。這些都是令美國偉大的價值。They are what truly make America great.」此帖獲近4萬心心，最後還順道反諷一下Donald Trump。
2017年1月特朗普上任，美國多個城市舉行女性大遊行，吳恬敏出席，更為荷李活性騷擾事件發聲，她Twitter寫道：「有人叫我收口，以免影響工作機會。工作？他媽的，我先是一個人和一個女性。這是我演藝生命的基礎。」在美國做一個有色人種女性演員，戲裏戲外，生活也就是政治。
文//譚蕙芸
編輯// 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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