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3, 2019

释梦 - 探索未知的自己,掌控自己的潜意识

七情上面:夢警工作坊 日常、樽頸、原型

 文//馬傑偉 10 11 2019




 【明報專訊】七十多歲的志常老師釋夢多年,舉辦可能是最後一次的「夢作坊」,十多個朋友踴躍參加。在他而言,「釋夢」一詞並不準確,dream work較傳神。釋夢不是解籤,而是一個自覺的過程,醒過來捉住「夢境的尾巴」,探索未知的自我。

 夢世界裏,充滿稀奇古怪的奇人異獸,我們可以飛天潛水、死過翻生。 「自作夢」不是「自作孽」,古怪事來自潛意識,那些不一定是孽,卻是「醒意識」不容許、不明白、不敢面對的千絲百念。在睡夢中,自我防衛的外衣脫下,它們就泉湧而出。

 「醒意識」不允的千絲百念

 第一種常見的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那一種。日間際遇中的喜怒哀樂,被壓抑的驚恐、被放大的自責、難以承受的壓力、努力遺忘的羞愧……睡的時候,「夢工作」就開始,有點像每天house cleaning,早晚都會做一遍的梳洗,把家裏的塵垢清理、把牙縫的殘漬刷掉……長期缺乏深層睡眠,情緒污垢堆積如山,心理就容易出問題。

 第二種夢,個人生命出現樽頸,情緒堵塞而成心結,理性的「意識我」未能坦然處理,但潛意識會頑強地回應,在夢境向你發出私信。這類樽頸私信不時出現,直到「意識我」有所領悟才會停止。

 第三種夢是Carl Jung提出的原型夢,觸及collective unconscious(集體潛意識),指向普世及原祖的archetypes(原型),例如夢見英雄、探索者、智人等等。這些巨龍、大將軍、古人,脫離夢者的現實經驗。 Jung說這可能來自集體潛意識。原型夢被不少人批評為「純屬猜想、難以實證」。我自己亦有疑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夢,只能在此存疑不論了。

 這幾個月,香港滑入情緒深淵,市民經常面對恐怖衝突,full gear暴警衝入維園、商場、屋苑、食肆、甚至民居。 「警慌」由「公域」深入「私域」,自然會闖入夢境。直播充斥嘶喊之聲,地上遺下鮮血黏液,倒地者痛苦呻吟。設計師、攝影師、藝術家,把各種暴力像徵投射出來,港人浸淫在暴力的氣氛與符號之中。陰暗屈辱的氛圍,觸發普及的情緒低氣壓,到一個難以承受的重力,或會沉入集體潛意識,而那些強烈的情緒,又會以大家可以承受的間接符咒,在普及的夢境發洩出來。

 以暴力切入,討論dream work的基本原理,同時窺探香港面對的集體噩夢。在朋友圈問一下,警察有否入夢?反應十分熱烈,收回來的,大都可以歸納為上文的第一種日常夢,日間的恐慌,在夢中梳理、宣洩。有人夢見北洋軍閥拿八達通「嘟閘」衝入香港。又有人在警察未闖巴士前一個禮拜,已夢見防暴警在巴士上層大搜捕。不少噩夢是在街上喪跑,有些是完全見不到警察,只是直覺周圍都係,跑極都跑唔完,恐懼揮之不去。

 簡單的日思夜夢,有清理門戶之效。有些夢是可以解除恐懼的,例如走投無路時「扎醒」鬆一口氣。有個小女孩在夢中大叫「我係細路!我係細路!」竟可甩身。小女孩其後補充,之後都係甩唔到身,入咗監倉,不過識到朋友,好好玩。童真化解了恐懼。又有夢見長長的被捕人龍,突然歡呼,慶祝林鄭下台。有時,不能承受的現實,在夢中變得bearable。

 T的夢比較elaborate,噩夢發生在集體想像強烈的太子站,T躲在站內廁所,等popo唔為意就偷走,但出口被封,走極都走唔出去。其實月台一個人都冇,只直覺被popo包圍。夢裏面冇人,但呼吸聲和腳步聲,周圍都係,迴音陣陣,感覺恐怖。醒後T上網check,發現太子站在2015年建廁所,她還特意到現場走了一圈。

 太子站:集體潛意識的浮標

 太子站在8‧31之後,謎團冤案,疑雲陣陣。站內暴力畫面,從途人手機及CCTV等片段可見,一動一靜,激烈又模糊。太子站出口長期有祭花、標語,折射頑強的、難以平復的懸念,很容易成為集體潛意識的一個浮標。 T很specific的說是太子站。 「地穴」下面,2015年建成廁所(避難所),也添城市傳奇的意味。夢境之中,就算是集體浮標,都一定反映夢者的個人感應,是社會當下(現在)與個人歷史(過去)的交疊。警民暴力是集體的,那個地穴裏的避難所卻是個人的,T有沒有一個逃避煩惱的私密空間呢?在過去(或將來),這個空間會不會以不同形像在夢中出現?她所逃避的,除了警暴,還有什麼個人的恐懼?

T是個「和理非」,有次還在夢中,衝上前與popo對質,說了一句她在「醒世界」一定不會說的話:「革命唔犧牲點算係革命!」日間,「理性我」會很實際地計算犧牲的代價,會約束「上前衝」的輕舉妄動。夢中約制少了,有勇氣拋出豪言壯語。這裏也側寫一個事實,市民嬲到一個點,有時內心會有勇武的衝動。 Ted夢到,有幾個防暴警,㩒住一個市民喺地上面打,他企喺上面(類似喺一樓望落地下)大嗌:「餵!黐線㗎!……」感覺好嬲,好無奈。市民憤怒,衝上前抑或留在「一樓」? 「和理」與「勇武」的糾結,夢中發洩出來。警暴猖狂,令市民不割席,願意包容勇武,夢境可見冰山一角。

 梳理樽頸發現自己

 第二種夢,則較深入夢者的個人歷史,是日間並未能清楚梳理的心理樽頸,在夢中以「聽得入耳」的方式轉達。我在夢中,抱著女兒,她還是個嬰孩,細小身體在我懷中,大頭嬰,個頭真係好大,不成比例的大(現實中我女兒已經廿多歲),身邊是太太,在油麻地上海街(我成長的地方),就在圖書館那個較空曠的彎位,催淚彈橫飛,有個汽罐擦過大頭嬰的臉,我急忙走回家的路,到處有警察封路。這時女兒肚餓,要吃奶,半哭半驚,我心一軟,但為了逃生,忍心教訓她,忍一下啦,你大個女喇,忍一下。

志常老師之所以用dream work一語,正因為夢的背後,並沒有一個靜態的標準答案,而是夢者在此時此刻,把夢裏自己那些仍未知悉的東西,慢慢由潛意識拉到意識的水面來。所以夢不是發完就發完,夢者可以work下去,發現更多的自己。

 醒來把夢記下,過幾天就記起那大頭嬰。女兒在外地出生,那時我要趕回香港,到ATV上新工,嬰孩半月大就坐飛機回港,途中太太不夠人奶,女兒在機上太餓了,喊聲震天。就是那個畫面。這幾個月,其實我和太太再討論過移民,權衡輕重,覺得人生已到六十,留在香港犧牲的代價不太大,可能面對專橫政權會難受,但仍然有事可作為,為香港做一些微小但有意義的事,比移民他鄉更適合我們兩老。我settle了自己,但老實講,我還未認真了解女兒的想法。她是去是留?對此我是擔心的。這個樽頸位,就以大頭嬰的信息轉達出來。

 夢見「希魔」深入困境源頭

 第三種夢關於原型。如上文所說,我不盡信Jung的分析(或說,未有識見及閱歷去理解collective unconscious)。 Dora是大學老師,發了一個她一生最心寒的噩夢。她平日算是冷靜的一種人,與她交往有踏實的安定感。夢中,在大課堂,她化作白種外國人,聽眾也是外國人(不過她說廣東話)。她感到希特勒臨在課堂,正如上文的一些夢,看不見其人,只感受到希魔的氣場。聽眾之中有她的同事,也有一些她覺得是會告發她的人。她的演說包含敏感材料,室內監控的氛圍,令她透不過氣。她特意把PowerPoint的次序臨場更改,把最敏感的slide轉放在第一張,爭取時間宣讀出來。

 很快跳接下一個場景,她離開課室,在乘纜車(仍在外國,似是德國,厚重的灰雲天)。她遇到一個小女孩,穿紅裙,站在路邊望住她,頭上有鮮紅色的髮夾,看不清形狀,但確定是一個新啟用的徽章。 Dora看見呆滯的小女孩,覺得一陣悲涼。希魔全程都在,給Dora不寒而慄的恐慌。

 她夢醒之後,驚慄仍揮之不去。希特勒、外國人,正合Jung原型夢的特性(超乎夢者的日常及歷史時空)。但和Dora討論,那並不確定是典型的集體潛意識。 Dora從歷史書、電影及common sense的記憶庫中,可以提取能量與資源作為夢的材料。夢的細節雖然無厘頭,但不難理解。大致可以確定是政治審查。作為老師的她,可以因為踏入言論禁區,而承擔她測不透的後果。小女孩也寄託了她的悲傷,不知道下一代會變成怎樣,同時包涵了對學生的戒心。

 夢的啟示不單在於尋找secret meaning。 Dora的夢,意思不難理解,但有三方面可以一談。一、比起上兩種「夢警」,此夢更深入香港困境的源頭。暴力可怕,但更可怕是背後的納粹極權,對人權與思想的控制,及打造新一代「小納粹」的悲劇。事實上,香港街頭,已出現「Chinazi」標語;極權壓境,已是不少人的集體恐慌。

 二、Dora在工作坊把夢簡述了兩次。由於我腦海中的Dora,平日十分淡定,所以不時問她,「依家仲驚唔驚?」奇怪的是,在「夢作坊」的活動過程,Dora有時說唔驚,又有時突然毛骨悚然。我領悟到,所謂dream work,能令夢對自身的影響更為鬆動,「可驚可唔驚」,提高控制和自覺的能力。

 三、「希魔」存在於現代人共有的記憶庫。 Dora在夢中面對這個強大人物,她以怎樣的姿態回應呢? Jung的archetypes之中,有hero、caregiver、seeker、rebel、sage、joker……Dora的性格傾向哪一種原型?她也可以自問,她有沒有勇武氣質做反叛者?她是不是一個caregiver關懷警暴之下的受害者?

 上文談及三種夢境,無論是在日常生活,或是危機時刻,夢都蘊含豐富的能量資源。夢裏,被排斥、被壓抑的感情浮現出來,正如志常老師所說,若我們捉住夢的尾巴,那些夢中的符號與感受,可以變成一個一個handle,助我們把門推開,接觸內在的力量,在困難中繼續前行。

  分享噩夢,參與dream work:ericmakitwai@gmail.com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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