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0, 2020

Pain and Glory

家明雜感:《萬千痛愛在一身》(二) 創作的熱情與紀律

 【明報專訊】「好些夜裏,當我的身心被多種病痛煎熬,我信靠上帝,並向祂祈福。

 若我只感受到一種痛楚時,我是個無神論者。 」

 《萬千痛愛在一身》(Pain and Glory)中的主角、

 年老導演Salvador(安東尼奧班達拉斯)如是說。

 艾慕杜華年邁古稀,老來不免體弱多病,

 以上自嘲是他本人的寫照吧。

 這句獨白充分顯示他的老頑童本色!

 毫無顧忌,「病痛」及「信仰」都拿來開玩笑。

 作為戲名,香港的「萬千痛愛在一身」起得不錯,有別於台灣直譯的「痛苦與榮耀」。一來「食字」恰宜,原典故眾所周知:「萬千寵愛在一身」。主角Salvador說他被「萬千寵愛」一點不為過。影片共有「當下」及「回憶」兩段時空,敘事不停在他的老年及幼年穿插(回憶並不包括盛年)。然而不論哪個段落,他的母親、女傭、助手到前度……統統對他很好、很疼他(他身為電影人,「戲迷」的熱情反而無關宏旨)。艾氏是知道感恩的,問題是他不夠自愛:《萬千痛愛》的焦點,是看Salvador如何面對過去,克服暮年的身心障礙。很多時候,只是他的偏執與放任,令事情每況愈下,與人無尤。

 二來,中文「痛愛」二字夠微妙。單字與組成詞語,各有不同含義。 「痛愛」的「痛」,在「痛楚」及「悲痛」以外,也有「深切」之意。所以,「痛愛」可以解為「悲痛憫愛」或「深切的愛」。平時「痛愛」、「痛愛」的說慣了,有點不求甚解。細想一下,方意會詞語好像說有「痛」才有「愛」。這不難明白,沒經過錐心搥胸、死去活來的體驗,愛情怎會刻骨銘心? 「萬千痛愛在一身」,老導演Salvador的身、心,有「愛」又有「痛」。曾幾何時也許愛得很痛,今天回首前塵,便領略到「痛愛」的苦樂參半滋味。

 一直寫別人母親 拍虛構故事

 《萬千痛愛》中,Salvador被神推鬼㧬,走上一段段不經意的「重修舊好」旅程:重新面對自己,面對舊拍檔、舊情人,以至他最思念的母親。他不只與人重修舊好,他說用了三十二年時間,才與自己一部叫《味道》(Sabor)的影片「和好」。當年,他非常不滿意男主角Alberto(Asier Etxeandia)的演出,嫌他過度用力;兩人不歡而散,此後不相往來。拜影片數碼修復之賜,Salvador重看電影,感覺不一樣,他竟被自己年輕的作品打動,更主動登門造訪Alberto──可見電影修復重映有多大意義! Salvador曾被朋友提醒:「電影還是那部電影,是你的眼睛不同而已。」

 多麼有見地的話!是的,我們總是「後來才懂」,大多時候悔之已晚。我看艾慕杜華其實有類似經驗。上週說,上世紀八十年代被艾氏的《女為悅己者狂》打開眼界,此後一直追隨他的作品。但直至近年再看,才正式體會他在離經叛道、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外,用情非常深。 2009年的《情婦的情夫》(Broken Embraces),失明導演對已故情人(彭妮露古絲)的思念。電視屏幕上,導演已看不見情人的鬆朦影像。他聽兒子把影像仔細描述,然後伸出手嘗試撫摸影像,像要把它擁在懷裏。只是一個極有力量的畫面,艾慕杜華已道盡「影像」與「愛慾」的(扭曲)關係。

 另外,艾氏拍「母親」亦非始於今天。 1991年的《情迷高跟鞋》(High Heels),寫一對多年不見、勢成水火的母女。最後,母親心臟病發,女兒趕來見臨終一面,兩人終於在病榻跟前重拾舊好。戲名叫「高跟鞋」,奇怪全片一直不怎麼強調。艾慕杜華捨棄他對美艷物件的「戀迷癖」拍法,至結局才把謎底解開:女兒回憶童年,那年頭母親演藝事業繁重,每晚夜深才歸家。女兒就是憑聽見母親「踏踏」的高跟鞋聲(不期然想起鄭愁予著名詩作《錯誤》),知道她回來了,才安心去睡。彌留的母親聽罷,安詳逝去。

 多少年來,艾慕杜華是不是一直拍虛構故事、寫別人的母親,來到《萬千痛愛在一身》才敢於面對自己?在《萬千痛愛》之前,難道他如戲裏的Salvador,一直遵照亡母遺訓,不把家庭瑣事搬上銀幕?也不盡然。首先,《萬千痛愛》亦是虛、實交集。影片只算是「半自傳式」,況且電影,即使是紀錄片,根本沒所謂百分百的「真實」。再者,「虛」、「實」從來難以劃分。艾氏以前就愛拍「寫作人」、「電影人」(1995年的《愛火花》主角也是作家),當談到創作的瓶頸、對現實的取材,肯定有不少夫子自道。另外,創作人的「身分」又堪玩味──上文提及的《情婦的情夫》,導演因車禍失明後,改以另一筆名轉行寫作,以為從此就躲在作品之後。

 事實上當然沒有那樣簡單。 《萬千痛愛在一身》同樣,Salvador默默寫成小說《上癮》(The Addiction),訴說由童年迷戀電影,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一段「痛愛」回憶。他似乎不想面對過去,沒有把作品發展的打算。 Alberto偶然讀到《上癮》興奮莫名,想把它搬上舞台,有信心會迎來演藝生命的第二春(藝術家的不甘心是本片另一題旨)。 Salvador對這建議倒是非常冷淡。即使後來真的把《上癮》給了Alberto,他不想署名、也不想觀看演出。偏偏命運太神奇,Salvador的前度回國,竟巧遇《上癮》,他被舞台上一字一句感動得死去活來。作家被自己作品纏擾,像夢魘一樣,愈想躲愈是躲不開。

 該情節,同時帶出「虛構」與「非虛構」的有趣辯證。上文說,《萬千痛愛》只拍出「童年」及「老年」兩段;角色的盛年回憶,反而藉著《上癮》的劇場交代。 《上癮》是齣簡約獨腳戲,主演的Alberto是職業演員。台上沒怎樣置景,背景是很「艾慕杜華」的鮮紅一片,Alberto與觀眾距離很近。空間看上去「虛擬」,演員念台詞好像很「疏離」,Alberto的情感卻十分「真實」。他的觀眾看得屏息靜氣、目瞪口呆。反而影片中很具體的童年回憶呢?艾氏在最末一場戲,幽了「真實」一默。不過無論如何,該場戲的對白依然寫實:年幼的Salvador對未來充滿憧憬,母親則憂心忡忡。兒子記掛的仍是電影,母親想到的只是生活。

 水彩速寫 「隔世」因緣

 創作不具名、或只署藝名,將有損作品的成就? 《萬千痛愛》對此亦有看法。看過影片的,一定不會忘記那個本來目不識丁、身形像雕像般完美,眼神滿有赤子純真的年輕「泥水匠」Eduardo(César Vicente)。他是Salvador童年時代的「學生」,也是他的「性啟蒙」。一張「隔世」水彩速寫,半世紀後才物歸原主,收件人白髮蒼蒼。怎不慨嘆造物弄人!畫家憑畫寄意,利用速寫抓住小孩子在烈日下閱讀的神韻,反映他被瞬間光影迷住。英雄莫問出處,畫家不見經傳,但不會影響作品深遠、莫大的意義。對Salvador而言,這一定是他最愛的珍藏。 「水彩速寫」的小故事太感人了,它是不是源自「真實」?已毫不重要。

 《萬千痛愛在一身》的艾慕杜華,年老而不遲暮。他藉本片自我提點,創作除了熱情,還要相當的紀律。戲裏的Salvador滿屋藏書(瞥見小小的夢露肖像),並一直有閱讀、做筆記的習慣(他捧讀之一,是西班牙作家Agustin Gomez-Arcos)。他不沉迷手機及電腦等裝置,只當它們是溝通及寫作工具。 Salvador仍舊相當知性,只是有段時間迷失了,慢慢才從頹廢走出來。 《萬千痛愛》對角色吸食可卡因記之甚詳,但艾氏一不在鼓吹,二不像衛道之士鞭撻,凡事只要適可而止就行。

 老拍檔演員修成正果

 Salvador在片中說得對,拍電影是粗重工作,不養好身體不行。 《萬千痛愛》信命,人生有太多事情無法控制,但健康仍多少掌握在我們手裏。 Salvador埋怨年幼時太無知,因著天生就一把優美嗓子,白白錯過學習機會。意想不到,長大後「拍電影」,反而帶來另一次受教育的契機,他的地理知識由宣傳走埠而積累。及至年華老大,「體弱多病」令他更意識到身體機能。七十歲的艾氏藉著班達拉斯這名御用替身告訴戲迷,他今天求得心安了,往後將會重新出發。我們等著看好戲就是。

 《萬千痛愛》同時樂見,安東尼奧班達拉斯修成正果。 Salvador因為腰痛,每每要緊握扶手上落汽車;突如其來的嗆咳,亦令他苦不堪言。他平時我行我素,在母親面前卻有口難言、眼神欠缺自信,猶如未長大的孩子。班達拉斯一直走性感偶像路線,絕少提名演員獎項。這次終吐氣揚眉,憑本片贏得康城最佳男主角獎項。艾慕杜華與他合作到第九部影片,兩人一起成長、老去。眼見老夥伴受到認可,他應該比自己得獎更感興奮吧。

 (《萬千痛愛在一身》二之二)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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