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0, 2020

麥曦茵×素黑談《花椒之味》傷痛及療癒頻率



【明報專訊】導演麥曦茵和療癒師兼作家素黑從未謀面,卻被電影《花椒之味》牽引到一起,借電影中的傷痛,聊療癒的可能與不可能。

素黑看過《花椒之味》兩遍,在影評中寫道,她與《花椒之味》「共振」很深。物理概念中的「共振」,是「很小的周期驅動力,便可產生巨大的振動」,不需要地動山搖聲勢浩大,只要找準頻率,便能一觸即發。這也許正如《花椒之味》的一字一句,憑巧力而不是蠻勁,輕輕敲中觀眾的心,正中傷痛或療癒的頻率。

可惜在《花椒之味》中,角色們往往頻率錯配,常常是一方發出愛的信號,另一方卻收到雜訊,或者根本「收錯隔離台」。同父異母的三姐妹如樹、如枝、如果,在父親逝世前從未謀面,三人被父親花心種下的苦果所害,分別生活在三個家庭中,各自面對成長中與身邊人的「頻率錯配」。劉德華飾演的郭天恩,與鄭秀文飾演的夏如樹,明明相愛,關係卻止步於訂婚階段。二人在車中有一場經典對話:如樹問天恩是「想結婚還是可以結婚」,天恩竟回答是「可以結婚」,令如樹啞然,兩人的愛情遺憾止步。然而天恩自認為,到底是「想」或「可以」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

在亂世中找到一個稍作喘息的下午,素黑與麥曦茵共同咀嚼這一幕,細味其中的「男女大不同」。

素:素黑
麥:麥曦茵
「我可以」vs.「我想」
素:其實天恩與如樹雙方都有問題,也不能只怪如樹誤會。現實生活中,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劉德華(天恩飾演者)般美好,男人面對這個問題,若是回答「可以」,其實就是有所保留的意思。

麥:也許我不太想以stereotype模式去看待男女,對我來說,這些回答可以是由男方給出,也可能出自女性之口,不一定只有男性會這樣回答。

素: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權力關係。往往是老闆對下屬、長輩對後輩,才會說「你可以……」或者「你不可以……」,是一種從上而下的壓力關係。

麥:(苦笑)可惜在日常生活中,我卻總是那個回答「我可以」的人。很多時候,「想」與「不想」並不是我最優先考慮的問題。有些事情也許我根本不想做,只是我有能力,我就「可以」暫時放下個人喜好,為別人而做,是「I can do it for you」的意味。

素:也許在工作中說「可以」反倒常見,但是在生活中,在一段情感關係中,說「我可以」而不是「我想」,其實很傷人。

麥:如樹和天恩對「我可以」這句話的理解,其實完全不同。說者無心,聽者受傷。我們在思考如何把這一句翻譯成英文字幕時,發現若變成英文,就很容易看出其中不同。對於天恩來說,「我可以」是「I can do it for you」,代表「我不太想做,但願意為了妳而做」,是包容和愛;但到瞭如樹的耳中,「我可以」就被解讀為「just ok with it」,代表了「並沒有很想結婚」,是勉強和遷就。兩人角度不同,其實沒有對或錯。

素:後來天恩在對白中提醒如樹,她不應該糾結於「想」與「可以」的問題,而應該看到重點是「在一起」。其實,若天恩真的看重「在一起」,他之前就不會回答說「可以結婚」。他這樣回答,給人的感覺就是,他似乎也不是很想「在一起」。

麥:所以在電影的最後,如樹是自己一個人開車離去。在我寫的角色中,我不是想去說服觀眾接受某一種特定的選擇,只是想呈現「其實我們可以選擇」這一種思維方式。

素:比起情感上的對話,男人更傾向於problem solving,女人則是兩者結合。當兩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問題就有可能隨之產生。男人心中有個「人生計劃」,這計劃中明明是有女方的存在,但可能只是漏了某些小細節,便會引起女方「害怕被拋棄」的恐懼。女方的恐懼給男人帶來壓力,令他想逃避;男方愈想逃避,女方就更想在語言上追問到底。這是男女在表達情感方式上的不同。

親人之間 頻率錯配
麥:而我創作時,可能更多是考慮「人」,而不是「性別」。當然,在現實中有時候男性想用權力(如買車、買樓)來取悅女人,但也許他並不是很「想」這麼做。正如對於天恩來說,要去辦婚禮、見家長其實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他基於想為如樹付出,所以才「可以」去做,天恩或如樹,都隱約有著「男人應該要怎樣,女人應該要怎樣」的固有觀念,無論男女都被俗世既定的價值觀所困呢。

男女之間頻率錯配,可能令人錯過一段原本可以圓滿的戀情;而親人之間的頻率錯配,可能令原本可以朝夕相處、相親相愛的母女,內心距離和物理距離都變得相隔千萬裡。 《花椒之味》中的如枝與母親,就是如此。如枝是職業撞球手,這職業既不穩定,亦難出人頭地,得不到其單親媽媽的理解和接納。媽媽為瞭如枝生活得到改善,嫁給有錢丈夫,豪宅新家大得誇張,但如枝還是堅持獨自搬出來住到小公寓中,只為能夠脫離母親的小天地。

素:很多人都同情如枝,覺得她是受害者、弱者,反問為何母親不支持她的事業。但其實母親一直默默為她付出很多,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去看她的比賽。

麥:母親對如枝說出的「狠話」當中,有很多是把自己在愛情、家庭、生活中所經歷的失敗,轉移到如枝身上。我們在台北拍的第一場戲,就是那場全家人在一起吃飯的場景。一開始有點找不準節奏,演出來的感覺不對。我與演員們逐一細談,如何做到「用很輕的力量去演爭吵」。我想,其實不需要把這當作是爭吵,因為它更像是情人之間的小對話,就像妳知道男生偷偷去見前女友了,他回家後,妳不想跟他直接大吵大鬧,但忍不住含沙射影、話中有話地埋怨。

素:所以她們才會用彼此最痛的弱點,來攻擊對方。觀眾很愛代入如枝的角度,但媽媽就因此而不被理解。

麥:有趣的是,父親其實從來沒有為如枝付出太多。這是很多單親家庭中的常見現象:孩子沒有看到身邊人的付出,反而很在意那個千里之外的人。

素:為人做自療諮詢時,我見過很多個案,很多時候他們自以為是情侶之間出問題,但實際上出的是「如枝問題」。很多人總是覺得母親不夠關心自己,但實際上反而是父親沒怎麼付出過。

麥:所以女兒拒絕變得像母親一樣,想去做那些母親做不到的事情。

素:然而在母親眼中,如枝就是一團糟。
麥:所以才會有那一句,如枝輸了比賽後,母親對她說:「現實就是你已經輸啦」的對白。

素:在母親的角度,她希望女兒找到「安定」的生活,這就是母親眼中的「正確」。

麥:母親也有說一句「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但是如枝還沒聽完,就急著反駁、打斷了。現實生活中,我們可能也常常遇到這種情況。在《花椒之味》製作的後期階段,我陷入疲憊和壓力當中,當時聯絡一位導演朋友,問他覺得這電影如何。他說覺得沒問題,然而我馬上反駁道「可是我覺得還有很多問題……」,他打斷我,說「你沒有看你自己的劇本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所有人都在對你說這句話,但你卻聽不到。你生活中的一些疑問,其實在你自己的作品中,已經解答了」。

素:可惜母親那時說「你已經做得很好」已經不夠,因為前面已經說了一大堆否定女兒的話,最後加上這麼一句好話,聽起來像是在補救而已。

麥:這大概是華人文化的習慣,不懂讚美。
素:華人確實不懂讚美,很多時候連自己都不願稱讚,對身邊人更是如此。有些真心話,要對外人才說得出口,就像如枝母親反而是對如樹說出了真心話。生活中我們也很難說出口,很難對情人、家人說出我在作品中寫的東西,何況,對方也未必做好接收的準備。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得出口?也許要等大家都老了,或者分開過一段時間,才會格外珍惜、說得出口。但到了那個時候,也許見面時就是拉拉手,而不需要說出口了。我也很喜歡電影中的細節,是以動作呈現,而不是常常需要宣之於口。放到日常生活中,也許只能期盼,大家能夠有足夠長的壽命,活到可以如此相處的那個階段。對於如樹來說,就很遺憾,因為父親在此之前就去世了。

麥:死亡確實能令人原諒對方,正如有觀眾問我,為什麼這父親如此花心,但三個女兒卻能和睦相處,沒有恨他?我的回答就是,因為父親已經死了。

素:只有到死亡,才可以達到這種程度的「寬容」。父親做錯事,用別的東西來補救(例如包容火鍋店中的「廢柴員工」),火鍋店就像是個support group,是一種治療,是有用的。但這個所謂的「有用」已經不是針對最根本的那件事,因為對於如樹來說,the harm is done。

受害者反而成為保護者
麥:我有學生看完電影之後,覺得被療癒,得到釋放,聽到現實中難以聽到的話。我說,現實中要做到這樣的原諒,很不容易。若做不到,那也至少請你成為自己喜歡的大人。年輕人生命比較長,進步空間比較大,可以試著向前走一步。

在《花椒之味》中,就有一位「90後年輕人」如果,在父親定居香港、母親改嫁加拿大後,幾乎處於被拋棄的狀態,與奶奶相依為命。這樣聽起來有點「慘情」的身世,卻反而令她成為一個看起來特立獨行、開朗貼心、打扮誇張的女孩。

素:「如果」這個角色,完美得太像「天使」了。現實中很少有這樣的人,若這是一個現實中的人,內心可能已很「病」。

麥:思考如果的人物設定時,我們基於對重慶、90後的認識,做了一些資料蒐集。戲中的父親,不敢對大女兒提出要另組家庭,導致如果沒有爸爸;如果母親不敢對新任丈夫承認自己已有女兒,撒謊說如果只是她親戚,導致如果又好像沒有了母親。

素:被傷得那麼深,又如何變得如此「天使」?現實中實在很難出現。也許看到如果的樂觀,我們會覺得很舒服、積極,她彷彿在提醒我們,人生沒有那麼沉重,有些悲傷可以自己處理。但她真的可以做到這樣處理自己傷口?她還是90後……

真正療癒 剖析傷口
麥:關於「處理傷口」,電影中出現幻想中的蟑螂,那是三姐妹渴望得到人生指引的時候。在那一刻,沒有「大人」能指點她們,而所謂父親曾給出的忠告也不過是「做人要有禮貌」之類的廢話。這場戲中,如枝、如果在吐苦水,如樹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個傾聽者,是個被依靠的人。後來三個人發酒瘋鬧得累了,如枝、如果睡著了,而如樹是唯一醒著的人。

素:受害者反而成為保護者。看完之後,我感覺這不是悲劇,而是給人很大的希望。大家渴望被照顧、被關心,就像在「找親人」,想從身邊找到對象,尋找這種親密感。然而大家又有否嘗試對身邊人好一些?當初大家以為2012年有可能是世界末日,又有做些什麼嗎?有抱緊身邊人嗎?

我之所以為人做療癒,是想讓人別帶著遺憾死去。人與人之間,是不是可以有依靠地走向生命盡頭,可以有個擁抱?哺乳類動物需要依靠的感覺,沒被人愛過的人,往往也不會愛,但《花椒之味》中的如果,卻能用天使的方法,化解上一代帶來的怨氣和仇恨。她不去問「為什麼」,只是相信愛與善良。她亦沒有去否認自己的過去,而唯有承認自己的過去,承認自己出自這位母親,才可以永遠讓自己延續,發展後續的生命。

麥:如樹也是,帶著這麼多的怨恨去重整火鍋店,最後笑著承認,這個「團圓」只是一個幻想。所以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是tilt up,意味著想要尋找出口時,不是從這個終將破滅的所謂「團圓」中去找,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上。到底該如何走下去,只有自己才知道。

戲裏戲外,我們都面對很多傷痛,常常被迫思考如何尋找出路。我們難免幻想,若可以一直相安無事,毋須面對傷痛,那該多好。真正的療癒,大概不是去幻想風平浪靜,而是直面傷口、剖析傷口,就像這段思考傷痛和療癒的對談一樣。傷痛的存在是事實,更多的傷痛陸續有來,也是即將可能成真的事。但願我們祝福彼此時,不是許願躲過傷口,而是祝福大家,即使傷痛成為事實,也不會輕易被事實擊倒。

整理//Hazel Tse
圖//麥曦茵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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